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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三体游戏包括十一个部分:得知三体游戏-周文王长夜-墨子的机器-宇宙橄榄球-聚会-人形计算机-大撕裂-远征-两个质子-智子-虫子
1. 得知三体游戏
汪淼敲门,门没锁,开了一个缝,他看到申玉菲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令汪淼惊奇的是她竟穿着一套“V装具”。这是目前在游戏玩家中很流行的玩意儿,由一个全视角显示头盔和一套感应服构成,感应服可以使玩家从肉体上感觉到游戏中的击打、刀刺和火烧,能产生出酷热和严寒,甚至还能逼真地模拟出身体暴露在风雪中的感觉。汪淼走到她后面,由于游戏是在头盔中以全视角方式显示的,在显示器上什么都看不到。这时,汪淼想起大史让他记网址和邮件地址的事,无意中扫了一眼显示器,那个游戏登录界面上的英文名很特别:www.threeboby.com, 他记住了。
2.周文王长夜
汪淼坐到电脑前,开始打印网页上显示的那张很简单的莫尔斯电码对照表。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将思绪从倒计时上移开,想着关于“科学边界”和申玉菲的事,想到她玩的网络游戏。关于申玉菲,他能肯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不是爱玩游戏的人,这个说话如电报般精简的女人给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她的冷与其他的某些女性不同,不是一张面具,而是从里到外冷透了。
汪淼总是下意识地将她与早已消失的DOS操作系统联系在一起,一面空荡荡的黑屏幕,只有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c:>”提示符在闪动,你输入什么它就输出什么。一个字都不会多。也不会有变化。现在他知道,“C:>”提示符后面其实是一个无底深渊。
她真会有兴致玩游戏,而且是戴着v装具玩儿?她没有孩子,那套V装具只能是自己买回去用的,这有些不可思议。
汪淼在浏览器的地址栏中输入那个很容易记住的游戏网址:www.threebody.com。网页上显示该游戏只支持V装具方式。汪淼想起了纳米中心的职工娱乐室里好像有一套v装具,就走出已经空荡荡的中心实验大厅。去值班室要了钥匙,在娱乐室中穿过一排台球桌和健身器材。在一台电脑旁找到了v装具。费了很大劲才把感应服穿上。然后戴上显示头盔。启动电脑。
启动游戏后,汪淼置身于一片黎明之际的荒原,荒原呈暗褐色,细节看不清楚,远方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其余的天空则群星闪烁。一声巨响,两座发着红光的山峰砸落在远方的大地上,整个荒原笼罩在红色光芒之中。被激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埃散去后,汪淼看清丁那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字:三体。
随后出现丁一个注册界面,汪淼用“海人”这个ID注册,然后成功登录。
荒朦依旧,但v装具感应服中的压缩机咝咝地启动了,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前方出现了两个行走的人影,在曙光的背景里显现黑色的剪影。汪淼追了上去,他看到两人都是男性,披着破烂的长袍,外面还裹着一张肮脏的兽皮,都带着一把青铜时代那种又宽又短的剑。其中一人背着一只有他一半高的细长的木箱子,那人扭头看看汪淼。他的脸像那兽皮一样脏和皱,双眼却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冷啊。”他说。
“是,真冷。”注淼附和道。
“这是战国时代,我是周文王。”那人说。
“周文王不是战国时代的人吧?”汪淼问。
“他一直活到现在呢,纣王也活着。”另一个没背箱子的人说,“我是周文王的追随者,我的ID就是:‘周文王追随者’,他可是个天才。”
“我的ID是‘海人’。”汪淼说,“您背的是什么?”
周文王放下那只长方形木箱,将一个立面像一扇门似的打开,露出里面的五层方格,借着晨曦的微光,汪淼看到每层之间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细沙,每格中都有从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细的沙流。
“沙漏八小时漏完一次,颠倒三次就是一天。不过我常常忘了颠倒,要靠追随者提醒。”周文王介绍说。
“你们好像是在长途旅行,有必要背这么笨重的计时器吗?”
“那怎么计时呢?”
“拿个小型的日晷多方便,或者干脆只看太阳也能知道大概的时间。”
周文王和追随者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盯着汪淼,好像他是个白痴。“太阳?看太阳怎么能知道时间?这可是乱纪元。”
汪淼正要询问这个怪异名词的含义,追随者哀鸣道:“真冷啊,冷死我了!”
汪淼也觉得冷,但他不能随便脱下感应服,一般情况下,那样做会被游戏注销ID的。他说:“太阳出来就会暖和些的。”
“你在冒充伟大的先知吗?连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追随者冲汪淼不屑地摇摇头。
“这需要先知吗?谁还看不出来太阳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升起。”汪淼指指天边说。
“这是乱纪元!”追随者说。
“什幺是乱纪元?”
“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周文王说,像回答一个无知孩童的提问。
果然,天边的晨光开始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夜幕重新笼罩了一切,苍穹星光灿烂。
“原来现在是黄昏不是早晨?”汪淼问。
“是早晨,早晨太阳不一定能升起,这是乱纪元。“
寒冷使汪淼很难受,“看这样子,太阳要很长时间以后才会升出来。”他哆嗦着指指模糊的地平线说。
“你怎么又会有这种想法?那可不一定,这是乱纪元。”遣随者说着转向周文王,“姬昌,给我些鱼干吃吧。”
“不行!”周文王断然说道,“我也是勉强吃饱,要保证我能走到朝歌,而不是你。”
说话间,汪淼注意到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又出现了曙光,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现时的方向。这曙光很快增强,不一会儿,这个世界的太阳升起来了,是一颗蓝色的小太阳,很像增强了亮度的月亮,但还是让汪淼感到了一丝温暖,并看清了大地的细节。但这个白昼很短暂,太阳在地平线上方划了一道浅浅的孤形就落下了,夜色和寒冷又笼罩了一切。
三人在一棵枯树前停下,周文王和追随者拔出青铜剑来砍柴,汪淼将碎柴收集到一块,追随者拿出火镰,噼啪、噼啪打了好一阵,升起了一堆火。汪淼的感应服的前胸部分变暖和了,但背后仍然冰冷。
“烧盛脱水者。火才旺呢。”追随者说。
“住嘴!那是纣王干的事!”
“反正路上那牡散落的,都破成那样,泡不活了,如果你的理论真能行,别说烧一些,吃一些都成。与那理论相比,几条命算什么?”
“胡说!我们是学者!”
篝火燃尽后,三人继续赶路。由于他们之间交谈很少,系统加快了游戏时间的流逝速度,周文王很快将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转眼间两天过去了,太阳还没有升起过一次,甚至天边连曙光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太阳不会出来了。”汪淼说,用时调出游戏界面来看了一下自己的HP。它正因寒冷而迅速减小。
“你又冒充伟大的先知了……”追随者说。汪淼和他一起说出了后半句,“这是乱纪元!”
这话说完不久,天边真的出现了曙光,并且迅速增强,转眼问太阳就升了起来,汪淼发现这次升起的是一颗大太阳。当它升至一半时,直径占了视野内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线。暖流扑面而来,令汪淼心旷神怡,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随者时,发现他们都一脸惊恐,仿佛魔鬼降临。
“快,找阴凉地儿!”追随者大喊,汪淼跟着他们飞奔,跑到了一处低矮的岩石后面蹲下采。岩石的阴影在渐渐缩短,周围的大地像处于白炽状态般刺眼,脚下的冻土迅速融化,由坚硬如铁变成泥泞一片,热浪滚滚,汪淼很快出汗了。当大太阳升到头顶正上方时,三人用兽皮蒙住头,强光仍如利箭般从所有缝隙和孔洞中射进来。三人绕着岩石揶到另一进,躲进那边刚刚出现的阴影中……
太阳落山后,空气依然异常闷热。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追随者沮丧地说:“乱纪元旅行,真是在地狱里走路,我受不了了;再说我也没吃的了,你不分我些鱼干,又不让吃脱水者,唉——”
“那你只能脱水了。”周文王说,一手用兽皮扇着风。
“脱水以后,你不会扔下我吧?”
“当然不会,我保证把你带到朝歌。”
追随者脱下了被汗水浸湿的长袍,赤身躺到泥地上,在落日的余晖中,汪淼看到追随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这人身体内的水分正在被彻底排出,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几条小小的溪流,追随者的整个躯体如一根熔化的蜡烛在变软变薄……十分钟后水排完了,那躯体化为一张人形的软皮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呜?”汪淼问。他想起来了,一路上不时看到有这样的人形软皮,有的已破损不全,那就是不久前追随者想要用来烧火的脱水者。
“没有。”周文王说着,将追随者变成的软皮拎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岩石上将他(它)卷起来,就像卷一只放了气的皮球一般,“在水里泡一会儿,他就会恢复原状活过采,就像泡干蘑菇那样。”
“他的骨髂也变软了?”
“是的,都成了干纤维,这样便于携带。”
“这个世界中的每个人都能脱水吗?”
“当然,你也能,要不,在乱纪元是活不下去的,”周文王将卷好的追随者递给汪淼,“你带着他吧,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烧了,就是吃了。”
汪淼接过软皮,很轻的一小卷。用胳膊夹着倒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汪淼夹着脱水的追随者,周文王背着沙漏,两人继续着艰难的旅程。同前几天一样,这个世界中的太阳运行得完全没有规律,在连续几个严寒的长夜后,可能会突然出现一个酷热的白天,或者相反,两人相依为命,在篝火边抵御严寒,泡在湖水中度过酷热。好在游戏时间可以加快。一个月可以在半小时内过完,这使得乱纪元的旅程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天,漫漫长夜已延续了近一个星期(按沙漏计时),周文王突然指着夜空欢呼起来:
“飞星!飞星!两颗飞星!!”
其实,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种奇怪的天体,它比星星大,能显出乒乓球大小的圆盘形状,运行速度很快,肉眼能明显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动,只是这次出现了两个。
周文王解释说:“两颗飞星出现,恒纪元就要开始了!”
“以前看到过的。”
“那只有一个。”
“最多只有两个吗’”
“不,有时会有三个,但不会再多了。”
“三颗飞星出现,是不是预示着更美好的纪元?”
周文王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说什么呀,三颗飞星……祈祷它不要出现吧。”
周文王的话没错,他们向往的恒纪元很快开始了,太阳升起落下开始变得有规律,一个昼夜渐渐固定在十八小时左右,日夜有规律的交替使天气变得暖和了一些。
“恒纪元能持续多长时间?”汪淼问。
“一天或一个世纪,每次多长谁都说不准。”周文王坐在沙一上,仰头看着正午的太阳。“据记载,西周曾有过长达两个世纪的恒纪元,唉,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有福啊。”
“那乱纪元会持续多长时间呢?”
“不是说过嘛,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两者互为对方的间隙。”
“那就是说,这是一个全无规律的混乱世界?!”
“是的,文明只能在较长的气候温暖的恒纪元里发展。大部分时间里,人类集体脱水存储起来,当较长的恒纪元到来时,再集体浸泡复活,生产和建设。”
“那怎样预知每个恒纪元到来的时间和长短呢?”
“做不到,从来没有做到过,当恒纪元到来时,国家是否浸泡取决于大王的直觉,常常是:浸泡复活了,庄稼种下了,城镇开始修筑,生活刚刚开始,恒纪元就结束了。严寒和酷热就毁灭了一切。”周文王说到这里,一手指向汪淼,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游戏的目标:就是运用我们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种现象,掌握太阳运行的规律,文明的生存就维系于此。”
“在我看来太阳运行根本就没有规律。”
“那是因为你没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来了?”
“是的,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将为纣王献上一份精确的万年历。”
“可这一路上,没看到你有这种能力。”
“对太阳运行规律的预测只能在朝歌做出,因为那里是阴阳的交汇点,只有在那里取的卦才是准确的。”两人又在严酷的乱纪元跋涉了很长时间,其间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恒纪元,终于到达了朝歌。
汪淼听到一种不间断的类似于雷声的轰鸣,这声音是朝歌大地上许多奇怪的东西发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单摆,每座都有几十米高。单摆的摆锤是一块块巨石,被一大束绳索吊在架于两座细高石塔间的天桥上。每座单摆都在摇动中。驱动它们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们合着奇怪的号子,齐力拉动系在巨石摆锤上的悬索,维持着它的摆动。汪淼发现,所有巨摆的摇动都是同步的,远远看去,这景象怪异得使人着迷,像太地上竖立着一座座走动的钟表。又像从天而降的许多巨大、抽象的符号。
在巨摆的环境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耸的黑山,这就是纣王的宫殿。汪淼跟着周文王走进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个不高的洞门,门旁几名守卫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灵般无声地徘徊。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向里走,隧道窄而黑,间隔很远才有一枝火炬。
“在乱纪元,整个国家在脱水中,但纣王一直醒着,陪伴着这片没有生机的国土。要想在乱纪元生存,就得居住在这种墙壁极厚的建筑中,几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开严寒和酷热。”周文王边走边对汪淼解释。
走了很长的路,才进入了纣王位于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实这里并不大,很像一个山洞。身披一大张花兽皮坐在一处高台上的人显然是纣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几乎与大殿中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张苍白的脸仿佛是浮在虚空中。
“这是伏羲。”纣王对刚进来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绍那位黑衣人,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那儿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来的。“他认为,太阳是脾气乖戾的大神,他醒着的时候喜怒无常,是乱纪元;睡着时呼吸均匀,是恒纪元,伏曦建议竖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摆,日夜不停地摆动,声称这对太阳神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长的昏睡。但直到现在,我们看到太阳神仍醒着,最多只是不时打打盹儿。”
纣王挥了一下手,有人端来一个陶罐,放到伏羲面前的小石台上——汪淼后来知道,那是一罐调味料。伏曦长叹一声,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仿佛黑暗深处有一颗硕大的心脏在跳动喝了一半后,他将剩下的调味料倒在身上,然后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爬上鼎沿;他跳进大鼎,激起了一大团蒸气。
“姬昌坐下,一会儿就开宴。”纣王指指那口大鼎说。
“愚蠢的巫术。”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头,轻蔑地说。
“你对太阳悟出了什么?”纣王问,火光在他的双眸中跳动。
“太阳不是大神,太阳是阳,黑夜是阴,世界是在阴阳平衡中运转的,这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预测。”周文王说着,抽出青铜剑,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画出了一对大大的阴阳鱼,然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围画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时隐时现的大年轮,“大王,这就是宇宙的密码,借助它,我将为您的王朝献上一部精确的万年历。”
“姬昌啊,我现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个长恒纪元什么时候到来。”
“我将立刻为您占卜。”周文王说着,走到阴阳鱼中央盘腿坐下,抬头望着大殿的顶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双手手指同时在进行着复杂的运动,组合成一部高速运转的计算器。寂静中,只有大鼎中的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煮在汤中的巫师在梦呓。
周文王从阴阳图中站起来,头仍仰着,说:“下面将是一段为期四十一天的乱纪元;然后将出现为期五天的恒纪元,接下来是为期二十三天的乱纪元和为期十八天的恒纪元,然后是为期八天的乱纪元,当这段乱纪元结束后,大王,您所期待的长恒纪元就到来了,这个恒纪元将持续三年零九个月,其间气候温暖,是一个黄金纪元。”
“我们首先需要证实一下你前面的预测。”纣王不动声色地说。
汪淼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大殿哺上的一块石板滑开,露出一处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调整方向,看到这个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这个方洞的尽出,汪淼看到了几颗闪烁的星星。
游戏的时间加快了,由两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带来的沙漏几秒钟就翻动一次,标志着八小时的流逝,上方的窗口无规律地闪烁起采,不时有一束乱纪元的阳光射进大殿,有时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时则十分强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炽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汪淼数着沙漏翻动的次教,当翻刮一百二十次左右时,阳光投进窗口的间隔变得规则了,预测中的第一个恒纪元到来。沙漏再翻动十五下后,窗口的闪烁又紊乱起来,乱纪元又开始了。然后又是恒纪元,然后又是乱纪元,它们的开始和持续时间虽然有些小误差,但与周文王的预测已是相当的吻合了。当最后一段为期八天的乱纪元结束后,他预言的长恒纪元开始了。汪淼数着沙漏的翻动,二十天过去了,射进大殿的日光仍遵循着精确的节奏。这时。游戏时间的流逝被调整到正常。
纣王向周文王点点头:“姬昌啊,我将为你竖起一座丰碑,比这座宫殿还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让您的王朝苏醒吧,繁荣吧!”
纣王在石台上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调喊道:“浸泡……”
听到这号令,大殿内的人都跑向洞门。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着他沿着长长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走出洞门,汪淼看到时值正午,太阳在当空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微风吹过,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周文王和汪淼一同来到了距金字塔不远的一处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阳光在微波间跳动。
先出来的一队士兵高呼着:“浸泡!浸泡!”都奔向湖边一处形似谷仓的高大石砌建筑。在来的路上。汪淼不时在远处看到过这种建筑,周文王告诉他那是“干仓”,是存储脱水人的大型仓库。士兵们打开干仓的石门,从中搬出一卷卷落满灰尘的皮卷,他们每人都抱着、夹着好几个皮卷,走向湖边,将那些皮卷扔进湖中。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开来,一时间,湖面上漂浮着一片似乎是剪出来的薄薄的人影。每一张“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胀,渐渐地,湖面上的“人片”都变成了圆润的肉体,这肉体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迹象,一个个挣扎着从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来他们睁大如梦初醒的眼睛看着这风和日丽的世界。“浸泡!”一个人高呼起来,立刻引来了一片欢呼声:“浸泡!浸泡!!”……这些人从湖中跑上岸,赤身裸体地奔向干仓,将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复活的人一群群从湖中跑出来,这一幕也发生在更远处的湖泊和池溏中,整个世界在复活。
“噢,天啊!我的指头——”
汪淼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刚浸泡复活的人站在湖中,举着一只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从手上断指处滴到湖中,其他复活者纷纷拥过他的身边,兴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没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一个经过的复活者说,“有人整条胳膊腿都没了,有人脑袋被咬了个洞,如果再不浸泡,我们怕是都要被乱纪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们脱水多长时间了?”另一位复活者问。
“看看大王宫殿上积的沙尘有多厚就知道了,刚听说现在的大王已不是脱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
浸泡持续了八天才完全结束,这时所有的脱水人都已复活,世界又一次获得了新生。这八天中,人们享受着每天二十个小时、周期准确的日出日落。沐浴在春天的气息里,所有人都中心地赞美太阳、赞美掌管宇宙的诸神。第八天夜里,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长的乱纪元中荒废的城镇又充满了灯火和喧闹,同文明以前的无数次浸泡一样,所有人将彻夜狂欢,迎接日出后的新生活。
但太阳再也没有升起来。
各种计时器都表明日出的时间已过,但各个方向的地平线都仍是漆黑一片。又过了十个小时,没有太阳的影子,连最微弱的晨光都见不到。一天过去了,无边的夜在继续着;两天过去了,寒冷像一只巨掌在暗夜中压向大地。
“请大王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阳在聚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恒纪元和春天将继续!”
金字塔的大殿里,周文王跪在纣王端坐的石台下哀求道。
“还是把鼎烧上吧。”纣王叹了口气说。
“大王!大王!”一名大臣从洞门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颗飞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纣王仍然不动声色。他转向以前一直不屑于搭理的汪淼,“你还不知道出现三颗飞星意味着什么吧?姬昌啊,告诉他。”
“这意味着漫长的严寒岁月,冷得能把石头冻成粉末。”周文王长叹一声,说。
“脱水——”纣王又用那歌唱般的声音喊道。其实,在外面的大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陆续脱水,重新变成人干以度过正在到来的漫漫长夜,他们中的幸运者被重新搬入干仓,还有大量的人干被丢弃在旷野上。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进去前停了几秒钟,也许是看到伏羲煮得烂熟的脸正在汤中冲他轻笑。
“用文火。”纣王无力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该EXIT的就EXIT吧,游戏到这儿已经没什么玩头了。”
洞门上方出现了发着红光的EXIT标志,人们纷纷向那里走去,汪淼也跟随而去,穿过洞门和长长的隧道来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里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使他打了个冷颤。天空的一角显示出游戏的时间又加快了。
十天后,雪仍在下着,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结的黑暗。有人在汪淼耳边低声说:“这是在下二氧化碳干冰了。”汪淼扭头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随者。
又过了十天,雪还在下,但雪花已变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门进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超脱的淡蓝色,像无数飞舞的云母片。
“这雪花已经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气正在绝对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来,最下层是水的雪,中层是干冰的,上层是固态氧、氮的雪。夜空变得异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银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现:
这一夜持续了四十八年,第137号文明在严寒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战国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退出前,汪淼最后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颗飞星,它们相距很近,相互围绕着,在太空深渊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
3. 墨子的机器
黎明的荒原,汪淼站在纣王的金字塔前,覆盖它的积雪早已消失,构筑金字塔的大石块表面被风化得坑坑洼洼,大地已是另一种颜色。远处有几幢巨大的建筑物。汪淼猜那都是干仓,但形状与上次所见已完全不同,一切都表明,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
借着天边的展曦,汪淼寻找着金字塔的入口,在那个位置,他看到入口已经被石块封死了,但同时看到旁边新修了一条长长的石阶,直通金字塔的顶部。他仰望高高的塔顶,看到原来那直指苍穹的塔顶已被削平了,成为一个平台,这座金字塔也由埃及式变为阿兹特克式。
沿着石阶,汪淼攀上了金字塔的顶部,看到了一处类似于古观星台的地方。平台的一角有一架数米高的天文望远镜,旁边还有几架较小型的。另一边是几台奇形怪状的仪器,很像古中国的浑天仪。最引人注目的是平台中央的一个大铜球,直径两米左右,放置在一台复杂的机器上,由许多大小不同的齿轮托举着,缓缓转动。汪淼注意到,它的转动方向和速度在不停地变化。在机器下方有一个方坑,在里面昏暗的火光中,汪淼看到几个奴隶模样的人在推动着一个转盘,为上面的机器提供动力。
有一个人朝汪淼走来,与上次首遇周文王时一样,这人背对着地平线的曙光,只能看到黑暗中一双闪亮的眼睛。他身材瘦高,身着飘逸的黑色长袍,长发在头顶上不经意地缩了个结,剩下的在风中飞扬。
“你好,我是墨子。”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海人,你好。”
“啊,我知道你!”墨子兴奋地说,“在137号文明中,你追随过周文王。”
“我是同他一起到过这里,但从不相信他的理论。”
“你是对的。”
墨子对汪淼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凑近他说,“知道吗,在你离开的三十六万两千年里,文明又重新启动了四次。在乱纪元和恒纪元的无规律交替中艰难地成长。最短的一次只走完了石器时代的一半,但139号文明创造了纪录,居然走到了蒸汽时代!”
“这么说,在那个文明中有人找到了太阳运行的规律?”
墨子大笑着摇头:“没有没有,侥幸而已。”
“但人们一直在努力吧?”
“当然,来,我让你看看上次文明的努力。”墨子领着汪淼走到观星台一角,大地在他们下面伸展开来,像一块沧桑的旧皮革,墨子将一架小望远镜对准下面大地上的一个目标,然后让汪淼看。汪淼将眼晴凑到目镜上,看到一个奇异的东西,那是一具骷髅,在晨光中呈雪白色,看上去结构很精致。最令人惊奇的是这骷髅站立着,那姿势很是优雅高贵,一只手抬到颚下,似乎在抚摸着那已不存在的胡须,它的头微仰,仿佛在向天地发问。
“那是孔子。”墨子指着那个方向说,“他认为,一切都要合乎礼,宇宙万物都不例外。他于是创造了一套宇宙的礼法系统,企图据此预测太阳的运行。”
“结果可想而知。”
“是的,他计算出太阳该循礼之时,就预测了一次长达五年的恒纪元,你别说。那一次还真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然后,有一天太阳再也没有出来?”
“不,那天太阳出来了,升到了正空,但突然熄灭了。”
“什么?熄灭?!”
“是的,开始是慢慢暗下去、小下去。然后突然熄灭了!夜幕降临,那个冷啊,孔子就那么站着冻成了冰柱,一直站到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吗?我是说熄灭后的太阳?”
“在那个位置,出现了一颗飞星。像是太阳死后的灵魂。”
“哦,你肯定太阳是突然熄灭,飞星是突然出现的吗?”
“是。突然熄灭,飞星就出现了。你可以去查日志数据库,这记载没错。”
“哦——”汪淼沉吟良久,本来,对于三体世界的奥秘,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理论,但墨子说的这件事将他所想的全推翻了,“怎么会是……突然的呢?”他懊恼地说。
“现在是汉朝,西汉还是东汉我也不清楚。”
“你也是一直活到现在?”
“我有使命,要准确观测太阳的运行。那些巫师、玄学家和道学家们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手能力极差,只是沉浸于自己的玄想中。但我不同,我能做出实际的东西来!”他指指平台上的众多仪器说。
“凭着这些就能达到你的目的吗?”汪淼指了指仪器,特别是那个神秘的大铜球说。
“我也有理论,但不是玄学,是通过大量观测总结出来的。首先,你知道宇宙是什么吗?是一部机器。”
“这等于没说。”
“说得具体些,宇宙是一个悬浮于火海中的太空心球,球上有许多小洞和一个大洞,火海的光芒从这些洞中透进来,小洞是星星,大洞是太阳。”
“很有意思的一个模型,”汪淼看看大铜球说,现在他大概能猜出那是什么了,“但其中有一个大漏洞:太阳升起和落下时,我们看到它与群星是相对运动的,而大球球壳上的所有洞孔的相对位置应该是固定的。”
“很对。所以我推出了经过修正的模型,宇宙之球是由两层球壳构成的,我们看到的天空是内层壳,外层球壳上有一个大洞,内层球壳上有大量小洞,那个外壳上的大洞透进的光在两层球壳之间的夹层反射和散射,使夹层间充满了亮光,这亮光从小洞中透进来,我们就看到了星星。”
“那太阳呢?”
“太阳是外层壳上的大洞投射到内层壳上的巨大光斑,它的亮度如此之高。像照穿鸡蛋壳一般照穿了内壳,我们就看到了太阳。光斑周围的散射光较强,也照了内壳,这就是我们白天看到的晴空。”
“是什么力最驱动若两层球壳进行不规则转动呢?”
“是宇宙之外火海的力量。”
“可不同时期的太阳大小和亮度是不一样的。在你双壳模型中,太阳的大小和亮度应该是恒定的,如果外火海不均匀,至少大小应该是恒定的。”
“你把这个模型想得太简单了,随着外界火海的化,宇宙的外层壳的大小也会膨胀或收缩,这就导致了太阳大小和光度的变化。”
“那飞星呢?”
“飞星?你怎么总是提飞星?它们是些不重要的西,是宇宙球内乱飞的灰尘。”
“不。我认为飞星很重要。另外,你的模型如何解释孔子时代太阳当空熄灭呢?”
“那是个罕见的例外,可能是宇宙外面的火海中的个暗斑或黑云正好飘过外层壳上的大洞。”
汪淼指指大铜球问:“这一定就是你的宇宙模型吧?”
“是的,我造出了宇宙机器。使球转动的那一组复杂的齿轮,模拟着外界火海对球的作用。这种作用的规律,也就是外界火海中火焰的分布和流动规律,是我经过几百年的观测总结出来的。”
“这球可以膨胀收缩吗?”
“当然可以,现在它就在缓慢收缩。”
汪淼找了平台边的栏杆作为固定参照物细看,发现墨子说的是事实。
“这球有内层壳吗?”
“当然有,内外壳之间通过复杂的机构传动。”
“真是精巧的机械!”汪淼由衷地赞叹道,“可从外壳上没有看到在内层壳投射光斑的大洞啊?”
“没有洞,我在外壳的内壁上安装了一个光源,作为大洞的模拟。那光源是用从几十万只萤火虫中提炼出来的荧光材料制成的。发出的是冷光,因为内壳的半透明石膏球层导热性不好,这样可以避免一般的热光源在球内聚集温度,让记录员可以在里面长期待下去。”
“球里面还有人?”
“当然,记录员站在一个底部有滑轮的架子上,位置保持在球体中心。将模拟宇宙设定到现实宇宙的某一状态后,它其后的运转将准确地模拟出未来的宇宙状态,当然也能模拟出太阳的运行状态,那名记录员将其记录下来就形成了一本准确的万年历,这是过去上百个文明梦寐以求的东西啊。你来得正好,模拟宇宙刚刚显示,一个长达四年的恒纪元将开始,汉武帝已根据我的预测发布了浸泡诏书,让我们等着日出吧。”
墨子调出了游戏界面,将时间的流逝速度稍微调快了些。一轮红日升出地平线,大地上星罗棋布的湖泊开始解冻,这些湖泊原来封冻的冰面上落满了沙尘,与大地融为一体,现在渐渐变成一个个晶莹闪亮的镜面,仿佛大地睁开了无数只眼睛。在这高处,浸泡的具体细节看不请楚,只能看到湖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像春天拥出洞穴的蚁群。世界再一次复活了。
“您不下去投身于这美妙的生活吗?刚刚复活的女性是最渴望爱隋的。”墨子指着下面重现生机的大地对汪淼说,“你在这里再待下去没有意义了,游戏已经终结,我是最后的胜者。”
“你的模拟宇宙作为一台机器确实精妙绝伦,但对它做出的预测嘛……哦,我能否使用您那台望远镜观测天象呢?”
“当然可以,你请。”墨子对着大望远镜做了个手势。
汪淼走到望远镜前,立刻发现了问题:“要观测太阳,怎么办呢?”
墨子从一只木箱中拿出了一块黑色圆片,“加上这片烟熏的滤镜。”说着将它插到望远镜的目镜前。汪淼将望远镜对准已升到半空的太阳,不由赞叹墨子的想象力:太阳看上去确实像一个通向无边火海的孔洞,是一个更大存在的一小部分。但进一步细看时,他发现,这个太阳与自己现实经验中的那个有些不同,它有一颗很小的核心,如果将太阳看成一只眸子,这个日核就像瞳孔。日核虽小,但明亮而致密,包裹它的外层则显得有些缺少实在感,飘忽不定,很像是气态的。而穿过那厚厚的外层能看到内部日核,也说明外层是处于透明或半透明状态的,它发出的光芒,更多的可能是日核光芒的散射。
太阳图像的真实和精致令汪淼震惊,他再次确定,游戏的作者在表面简洁的图像深处有意隐藏了海量的细节,等待着玩家去发掘。
汪淼直起身,细想着这个太阳的结构隐含的意义,立刻兴奋起来。由于游戏时间加速,太阳已移到了西天,汪淼调整望远镜再次对准它,一直跟踪到它落下地平线。夜幕降临。大地上点点排火与夜空渐密的群星相映。汪淼将望远镜上的黑色滤镜取下,继续观测星空,他最感兴趣的是飞星,很快找到了两个。他只来得及对其中的一个进行大概的观察,天就又亮了。他于是装上滤镜接着观测太阳……汪淼就这样连续进行了十多天的天文观测,享受着发现的乐趣。其实,时间流逝速度的加快是有利于天文观测的。因为这使得天体的运行和变化更加明显。
恒纪元开始后的第十七天,日出时问已过了五个小时,大地仍笼罩在夜幕中。金字塔下面人山人海。无数火把在寒风中摇曳。
“太阳可能不会出来了,同137号文明的结局一样。”汪淼对正在编纂这个世界上第一份万年历的墨子说。墨子抚着胡须。对汪淼露出自信的笑容,“放心,太阳就要升起,恒纪元将继续,我已经掌握了宇宙机器的运转原理,我的预测不会有错。”
似乎是印证墨子的话,天边真的出现了曙光,金字塔旁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那片银白色的曙光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扩展变亮,仿佛即将升起的太阳要弥补失去的时间。很快,曙光已弥漫了半个天空,以至太阳还未升起。大地已同往日的白昼一样明亮。汪淼向曙光出现的远方看去,发现地平线发出刺眼的强光,并向上弯曲拱起,成一个横贯视野的完美弧形,他很快看出那不是地平线,是日轮的边缘,正在升起的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太阳,眼睛适应了这强光后,地平线仍在原位显现出来,汪淼看到一缕缕黑色的东西在天边升起,在日轮明亮的背景上格外清晰,那是远方燃烧产生的烟雾。金字塔下面,一匹快马从日出方向飞驰而来,扬起的尘埃在大地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灰线,人群为其让开了一条路,汪淼听到马上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脱水!脱水!!”
跟着这匹马跑来的,是一大群牛马和其他动物。它们的身上都带着火焰,在大地上织成一张移动的火毯。巨日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半,占据了半个天空,大地似乎正顺着一堵光辉灿烂的大墙缓缓下沉。汪淼可以清晰地看到太阳表面的细节,火焰的海洋上布满涌浪和旋涡,黑子如幽灵般沿着无规则的路线漂浮,日冕像金色的长袖懒洋洋地舒展着。
大地上,已脱水和未脱水的人都燃烧起来,像无数扔进炉膛的柴火,其火焰的光芒比炉膛中燃烧的碳块都亮,但很快就熄灭了。
巨日迅速上升,很快升到了正空,遮盖了大部分天空。汪淼仰头看去,感觉突然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之前他是在向上看,现在似乎是在向下看了。巨日的表面构成了火焰的大地。他感觉自已正向这灿烂的地狱坠落!
大地上的湖泊开始蒸发,一团团雪白的水蒸汽成蘑菇云状高高升起,接着弥散开来,遮盖了湖边人类的骨灰。
“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一台机器,我造出了这台机器;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
汪淼扭头一看,这声音是从正在燃烧的墨子发出来的,他的身体包含在一根高高的橘黄色火柱之中,皮肤在发皱和炭化,但双眼仍发出与吞噬他的火焰完全不同的光芒。他那已成为燃烧的炭杆的双手捧着一团正在飞散的绢灰,那是第一份万年历。汪淼自己也在燃烧,他举起双手,看到了两根火炬。
巨日很快向西移去,让出被它遮住的苍弯。沉没于地平线下,下沉的过程很快,大地似乎又沿着那堵光墙升起。耀眼的晚霞转瞬即逝,夜幕像被一双巨手拉扯的大黑布般遮盖了已化为灰烬的世界。刚刚被烧灼过的大地在夜色下发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块从炉中夹出来不久的炭块。汪淼在夜空中看到群星出现了一小会儿,很快,水汽和烟雾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处于红炽状态的大地上的一切,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之中。一行红色的字出现:
第141号文明在烈焰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东汉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她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地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4.宇宙橄榄球
从叶文洁家里出来以后,汪淼心绪难平,这两天的遭遇和红岸的故事,这两件不相干的事纠结在一起,使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陌生。
回到家后,为了摆脱这种心绪,他打开电脑,穿上V装具,第三次进入《三体》。他的心态调整得很成功,当登录界面出现时,汪淼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中立刻充满了莫名的兴奋。与前两次不同,汪淼这次是带着一个使命进来的,他要揭示与三体世界的秘密,他重新注册了一个与此相称的ID:哥白尼。
登录《三体》后,汪淼又站在那片辽阔的平原上,面对三体世界诡异的黎明。巨大的金字塔在东方出现,但汪淼立刻发现它不是纣王和墨子的那座金字塔了,它有着哥特式的塔顶,直插凌晨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昨天早晨在王府井看到的罗马式教堂,但那座教堂要是放到金字塔旁边,不过是它的一个小门亭而已。
他还看到了远方许多显然是干仓的建筑,但形状也都变成了哥特式建筑,尖顶细长,仿佛是大地长出的许多根刺。
汪淼看到了金字塔上一个透出幽幽火光的洞门,就走了进去。洞内的墙壁上,一排已被熏得黝黑的奥林匹斯诸神的雕像举着火炬。走进大殿,发现这里甚至比门洞中还昏暗,只有一张长长的大理石桌上的两枝银烛台上的蜡烛在昏昏欲睡地亮着,桌旁坐着几个人,昏暗的光线使汪淼仅能看清他们面庞的轮廓,他们的双眼都隐藏在深眼窝的阴影中看不到,但汪淼能感觉到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这些人似乎穿着中世纪的长袍,仔细看,还有一两个人的长袍更简洁一些,是古希腊式的。长桌的一头坐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的金冠是大殿中除蜡烛外唯一闪亮的东西,汪淼在蜡烛的光亮中很费力地看出,他身上的长袍与其他人不同,是红色的。
到此汪淼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游戏是为每个玩家单开一个进程,现在的欧洲中世纪副本,是软件根据他的ID而选定的。
“你来晚了,会议已经开始很久了。”戴金冠穿红袍的人说,“我是格里高利教皇。”
汪淼努力回忆着自己并不熟悉的欧洲中世纪史,想从这个名字推断出这个文明进化的程度,但想到三体世界中历史的混乱,又觉得这种努力没有多大意义。
“你改了ID,可我们都认识你,在以前的两次文明中,你好像到东方游历过。哦,我是亚历士多德。”
穿古希腊长袍的人说,他有一头白色的鬈发:
“是的,”汪淼点点头,“我在那里目睹了两次文明的毁灭,一次毁于严寒.一次毁于烈日。我还看到了东方的学者们为掌握太阳运行规律而进行的伟大努力。”
“嗤!”一个留着上翘山羊胡,比教皇更瘦的人在阴影中发出声音,“东方学者,企图从冥想、顿悟甚至梦游中参透太阳运行的秘密,可笑之极!"
“这是伽利略。”亚历士多德介绍说,“他主张应该从实验和观测中认识世界,一个工匠式的思想家,但他已取得的成果我们还是不得不正视。”
“墨子也进行了实验和观测。”汪淼说。
伽利略又嗤了一声,“墨子的思想仍是东方的,他不过是披着科学外衣的玄学家,从来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观测结果,就凭着主观臆测建立宇宙的全模拟模型,可笑!可惜了那些精良的设备。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大量观测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宇宙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测去检验它。”
“这是正确的,”汪淼点点头,“这正是我的思想方法。”
“你是不是也带了份万年历?”教皇带着讥讽说。
“我没有万年历,只带来了以观测数据为基础而建立的宇宙模型,不过要说明,即使这个模型是正确的,也不一定能凭借它掌握太阳运行的精确规律,编撰万年历。但这毕竟是必须走的第一步。”
几声孤单的掌声在阴冷的大殷中回荡,这掌声是伽利略的。“很好,哥白尼,很好,你这种现实的、符合实验科学思想的想法是大多数学者不具备的,就凭这一点,你的理论也值得听一听。”
教皇对汪淼点点头,“说说看吧。”
汪淼走到长桌的另一端,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说:“其实很简单:太阳的运行之所以没有规律,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中有三颗太阳,它们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做着无法预测的三体运动、当我们的行星围绕着其中的一颗太阳做稳定运行时,就是恒纪元;当另外一颗或两颗太阳运行到一定距离内,其引力会将行星从它围绕的太阳边夺走,使其在三颗太阳的引力范围内游移不定时,就是乱纪元;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我们的行星再次被某一颗太阳捕获,暂时建立稳定的轨道,恒纪元就又开始了。这是一场宇宙橄榄球赛,运动员是三颗大阳,我们的世界就是球!”
昏暗的大殿中响起了几声干笑。“烧死他。”教皇无表情地说,站在门前的两个身穿锈迹斑斑的全身铠甲的士兵立刻像两个笨拙的机器人一般朝汪淼走来。
“烧吧。”伽利略叹息着摆摆手,“本来对你抱有希望,原来只不过又是一个玄学家或巫师。”
“这种人现在已经成了公害。”亚历士多德同意地点点头。
“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吧!”汪淼推开抓他的那两个士兵的铁手套。
“你见过三颗太阳吗?或者是有别人见过?”伽利略偏着头问道。
“每个人都见过。”
“那么,除了这个在乱纪元和恒纪元里出现的太阳外,另外两个在哪里?”
“首先要说明,我们在不同时间看到的可能并不是同一颗太阳,而是三颗中的一个。另外两颗太阳就是飞星,当它们运行到远距离时,看起来像星星。”
“你缺乏起码的科学训练。”伽利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太阳是连续运行到远距离的,不可能跳跃过去,所以按你的假设,应该还有第三种情况:太阳比正常状态小,但比飞星大,它应该在运行中逐渐变成飞星大小,但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太阳。”
“你既然受过科学训练,就应该在观测中对太阳的结构有一些了解。”
“这是我最引以为自豪的发现:太阳是由深厚但稀薄的气态外层和致密灼热的内核构成的。”“很对,但你显然没有发现太阳的气态外层与我们行星大气层间奇特的光学作用。这是一种类似于偏振的现象,使得在太阳超出一定的距离时,从我们的大气层里观察,大阳的气态外层突然变得透明不可见,只能看到它的发光内核,这时,太阳在我们的视野中就突然缩到内核大小,变成了飞星。正是这个现象,迷惑了历史上各个文明的研究者。使他们没有意识到三个太阳的存在。现在你们明白了,为什么三颗飞星的出现预示着漫长的严寒,因为这时三颗太阳都在远方。”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思考。亚历士多德首先发言:“你缺乏起码的逻辑训练。不错,我们是有可能看到三颗飞星,并且它们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毁灭性的严寒。但按照你的理论,我们还应该有可能看到三颗正常大小的太阳,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在所有文明留下来的记载中,从来没有发生过!”
“等等!”一个戴着形状奇怪的帽子、留着长须的人第一次站起来说话,“历史好像有记载,有一个文明见到过两颗太阳,那次文明立刻毁灭于双日的烈焰中,但这记载很模糊。哦,我是达·芬奇。”
“我们说的是三颗太阳,不是两颗!”伽利略喊道,“按他的理论,三颗太阳一定会出现的,就像三颗飞星一样!”
“三颗太阳出现过,”汪淼镇定地说,“也有人看到过,但看到它们的人不可能将信息流传下来,因为当他们看到这伟大的景象时,最多只能再活几秒钟,不可能逃脱并幸存下来。‘三日凌空’是三体世界最恐怖的灾难,那时,行星地表会在瞬间变成冶练炉,高温能够熔化岩石。在‘三日凌空’中毁灭的世界,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重现生命和文明,这也是没有历史记载的原因。”
沉默,所有的人都看着教皇。
“烧死他。”教皇温和地说,他脸上的笑汪淼有些熟悉,那是纣王的笑。
大殿里立刻活跃起来,大家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伽利略等人兴高采烈地从阴暗的一角搬出一具十字火刑架,他们将架上一具焦黑的尸体取下来扔到一边,将火刑架竖起来,另一些人则兴奋地堆木柴。只有达·芬奇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坐在桌边思考着,不时用笔在桌面上计算着什么。
“布鲁诺,”亚里士多德指指那具焦尸说,“曾在这里和你一样胡扯一通。”
“用文火。”教皇无力地说。
两个士兵用耐火的石绵绳将汪淼绑到火刑柱土,汪淼用还能动的一只手指着教皇说:“你肯定是个程序,至于你们其他人,不是程序就是白痴,我还会登录回来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理,就不会被烧死了,游戏对走对路的人是一路放行的。”亚里士多德狞笑着,掏出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耍了一个复杂的把戏,锵的一声打着了火。
就在他伸手在柴堆上点火时,一道红色的强光从门洞射入,接着涌入一股挟带着烟尘的热浪,一匹马穿透强光跑进大殿,马的躯体在熊熊燃烧,已成了一团火球,奔跑时火焰呼呼作响。马上骑着一个人,是一位穿着重铠的中世纪骑士,他的盔甲已被烧得通红,奔跑时拖着一股白烟。
“世界刚刚毁灭!!世界刚刚毁灭!!脱水!!脱水!!”骑士狂呼着,燃烧的坐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成了一大堆篝火。骑士被甩出好远,一直滚到火刑架下,红炽的盔甲一动不动,只有浓浓的白烟不断地冒出。从盔甲中流出的人油燃烧着在地上扩散开来,仿佛盔甲长出了一对火的翅膀。
大殿里的人都奔向洞门,蜂拥而出,很快消失在从门外射入的红光中。汪淼奋力挣脱绳索,绕过燃烧的骑士和马,穿过空荡的大殿,跑过热浪滚滚的门廊,来到外面。
大地已经像一块炉中的铁板一样被烧得通红,发出暗红色光的地面上流淌着一条条明亮的岩浆小溪,织成一张伸向天边的亮丽的火网。红炽的大地上有无数根细长的火柱高高腾起,这是干仓在燃烧,仓中的脱
水人使火柱染上了一种奇异的蓝绿色。汪淼看到不远处有十几根同样颜色的小火柱,这是刚从金字塔中跑出来的十几个人:教皇、伽利略、亚历士多德、达·芬奇……包裹他们的蓝绿色火柱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和躯体在火中缓缓地变形,他们把目光聚焦在刚出来的汪淼身上,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向着天空举起熊熊燃烧的双臂,用歌唱般的声音齐声颂道:
“三日凌空——”
汪淼抬头望去,看到三轮巨大的太阳在天空中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原点缓缓地转动着,像一轮巨大的风扇将死亡之风吹向大地。几乎占据全部天空的三日正在向西移去,很快有一半沉到了地平线之下。“风扇”仍在旋转,一片灿烂的叶片不时划出地平线,给这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带来一次次短暂的日出和日落,日落后灼热的大地发出暗红的光芒,转瞬而来的日出又用平射的强光淹没了一切。三日完全落下之后,大地上升腾的水蒸气形成的浓云仍散射着它的光芒,天空在然烧,呈现出一种令人疯狂的地狱之美。当这毁灭的晚霞最后消失,云层中只有被大地的地狱之火抹上的一层血红时,几行大字出现了:
183号文明在“三日凌空”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中世纪层次。
漫长的时间后,生命和文明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 但在这次文明中,哥白尼成功地揭示了宇宙的基本结构,三体文明将产生第一次飞跃,游戏进入第二级。
欢迎您登录第二级《三体》。
5.人形计算机
《三体》第二级的场景开始时没有大的变化,仍旧是诡异寒冷的黎明,仍是那座大金字塔,但这次,金字塔的形状又恢复到东方样式。
汪淼听到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这声音反而更衬托了这寒冷黎明的寂静。他循声望去,看到金字塔根基处有两个黑影在闪动,灰暗的晨光中有金属的寒光在黑影间闪耀,那是两个人在斗剑。等目光适应了这
昏暗后,汪淼大致看清了那两个格斗者的模样,从金字塔的形状看这应该是在东方国度,但那却是两个欧洲人,穿戴大致是欧洲十六七世纪的样子。格斗中个子矮的那人低头闪过一剑,银白色的假发掉在地上。
几个回合之后,又有一个人绕过金字塔的拐角奔了过来,试图劝止这场格斗,但双方那呼啸的剑使他不敢上前,他大喊道:
“停下来!你们这两个无聊的人!你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心吗?如果世界文明没有未来,你们那点荣誉算个屁!”
两名剑客谁都不理他,专心于他们的战斗。个子高的那位突然痛叫一声,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捂着胳膊跑了。另一位追了几步,冲着失利者的背影啐了一口。
“呸,无耻之徒!”他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假发,抬头看到了汪淼,就用剑指着逃跑者的方向说,“他居然说微积分是他发明的!”说着他戴上假发,一只手捂着胸口对汪淼行了个欧式的鞠躬礼,“伊萨克·牛顿。”
“那么跑了的那一位是莱布尼茨了?”汪淼问。
“是他,无耻之徒!呸!!其实我根本不屑于同他争夺这项名誉,力学三定律的发现,就已经使我成为仅次于上帝的人,从星球运行到细胞分裂,无不遵从于这三个伟大的定律。现在有了微积分这个强有力的数学工具,以三定律为基础,掌握三个太阳运行的规律指日可待。”
“没有那么简单。”劝架的人说,“你考虑过计算量吗?我看过你列出的那一系列微分方程,好像不可能求出解析解,只能求数值解,计算量之大,就是全世界的数学家不停地工作,到世界末日也算不完。当然,如果不能尽快掌握太阳运行的规律,世界未日也不是大远了。”他说着也向汪淼鞠躬,姿势更现代些。
“冯·诺伊曼(注:现代计算机技术的莫基者)。”
“你带我们千里迢迢来东方,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些方程的计算问题吗?”牛顿说,然后转向汪淼,“同来的还有维纳(注:控制论创始人)和刚才那个败类,在马达加斯加遭遇海盗时,维纳为掩护我们只身阻击海盗,英勇牺牲。”
“计算机需要到东方来制造吗?”汪淼不解地问冯·诺伊曼。
冯·诺伊曼和牛顿面面相觑,“计算机?计算机器?!有这种东西?”
“您不知道计算机?那,你打算用什么来进行那些海量计算呢?”
冯·诺伊曼瞪大眼晴看着汪淼,似乎很不理解他的问题,“用什么?当然是用人了!这世界上除了人之外难道真的还有什么东西会计算吗?”
“可您说过,全世界的数学家都不够用。”
“我们不会用数学家的,我们用普通人,普通劳动力,但需要的数量巨大.最少要三千万人!这是数学的人海战术。”
“普通人?三千万?!”汪淼惊奇万分,“我要是没理解错,这是一个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文盲的时代,您要找三千万个懂微积分的?”
“有一个川军的笑话你听说过吗?”冯·诺伊曼掏出一枝粗雪茄,咬开头点了起来,“士兵们练队列,因为文化水平极低,连军官喊一二一都听不懂,于是军官想了一个办法,让每个士兵左脚穿草鞋右脚穿布鞋,走队列时喊:草孩布孩、草孩布孩……(四川话)我们需要这样水平的士兵就行,但要三干万。”
听到这个近现代的笑话,汪淼知道面前这位不是程序而是人,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中国人。
“这样庞大的军队,难以想象。”汪淼摇摇头说。
“所以我们来找秦始皇。”牛顿指指金字塔说。
“现在这里还是他在统治吗?”汪淼四下打量了一下问,看到守卫金字塔入口的士兵确买穿看秦代简洁的软甲兵服,拿着长戟。对《三体》中历史的错乱,汪淼已经见多不怪了。
“整个世界都要由他统治了,他拥有一支三干多万人的大军,准备去征服欧洲。好了,让我们去见他吧。”冯·诺伊曼一手指着金字塔入口说,然后又指着牛顿说,“把剑扔了!”
牛顿“当啷”一声扔下剑,三人走进入口,走到门廊尽头就要进入大殿时,一名卫士坚持让他们都脱光衣服,牛顿抗议说我们是著名学者,没有暗器!双方僵持之时,大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是发现三定律的西洋人吗?让他们进来。”走进大殿,三人看到秦嬴政正在殿中踱着步,长衣的后摆和那柄著名的长剑都拖在地上。他转身看着三位学者,汪淼立刻发现,那是纣王和格里高利教皇的眼睛。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你们是西洋人,干吗不去找凯撒?他的帝国疆域广大,应该能凑齐三千万大军吧。”
“可是尊敬的皇帝,您知道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吗?您知道那个帝国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在宏伟的罗马城内,穿过城市的河流都被严重污染,你知道是什么所致吗?”
“军工企业?”
“不不,伟大的皇帝,是罗马人暴饮暴食后的呕吐物!那些贵族赴宴时餐桌下放着担架,吃得走不动时就让仆人抬回去。整个帝国陷入荒淫无度的泥潭中不可自拔,就是组成了三千万大军,也不可能具备进行这种伟大计算的素质和体力。”
“这朕知道,”秦始皇说,“但凯撒正在清醒过来,在重整军备,西洋人的智慧也是件可怕的东西,你们并不比东方人聪明,但想对了路子,比如他能看出太阳有三个,你能想出那三条定律,都是很了不起的,东方人暂时做不到。而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远征西洋,我的船不行,从陆上走.漫长的供应线无法维持。”
“所以,伟大的皇帝,您的帝国还要发展!”冯·诺伊曼不失时机地说,“如果掌握了太阳运行的规律,你就能充分利用每一个恒纪元,同时避免乱纪元带来的损失,这样发展速度比西洋要快得多。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是学者,只要能用三定律和微积分准确预测太阳的运行,不在乎谁征服统治世界。”
“朕当然需要预测太阳的运行,但你们让我集结三千万大军,至少要首先向朕演示一下这种计算如何进行吧。”
“陛下,请给我三个士兵,我将为您演示。”冯·诺伊曼兴奋起来。
“三个?只要三个吗?朕可以轻易给你三千个。”秦始皇用不信任的目光扫视看着冯·诺伊曼。
“伟大的陛下,您刚才提到东方人在科学思维上的缺陷,就是因为你们没有意识到,复杂的宇宙万物其实是由最简单的单元构成的。我只要三个,陛下。”
秦始皇挥手召来了三名士兵,他们都很年轻,与秦国的其他士兵一样,一举一动像听从命令的机器。
“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冯·诺伊曼拍拍前两个士兵的肩,“你们两个负责信号输入,就叫‘入1’、入2’吧。”他又指指最后一名士兵,“你,负责信号输出,就叫‘出’吧,”他伸手拨动三名士兵,
“这样,站成一个三角形,出是顶端,入1和入2是底边。”
“哼,你让他们成楔形攻击队形不就行了?”秦始皇轻蔑地看着冯·诺伊曼。牛顿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六面小旗.三白三黑,冯·诺伊曼接过来分给三名士兵,每人一白一黑,说:“白色代表0,黑色代表1。好,现在听我说,出,你转身看着入1和入2,如果他们都举黑旗,你就举黑旗,其他的情况你都举白旗,这种情况有三种:入l白,入2黑;入l黑,入2白;入1、入2都是白。”
“我觉得你应该换种颜色,白旗代表投降。”秦始皇说。
兴奋中的冯·诺伊曼没有理睬皇帝,对三名士兵大声命令:“现在开始运行!入1入2,你们每人随意举旗,好,举!好,再举!举!”
入1和入2同时举了三次旗,第一次是黑黑,第二次是白黑,第三次是黑白。出都进行了正确反应,分别举起了一次黑和两次白。
“很好,运行正确,陛下,您的士兵很聪明!”
“这事儿傻瓜都会,你能告诉联,他们在干什么吗?”秦始皇一脸困惑地问。
“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计算系统的部件,是门部件的一种,叫‘与门’。”冯·诺伊曼说完停了一会儿,好让皇帝理解。
秦始皇面无表情地说:“联是够郁闷的,好,继续。”
冯·诺伊曼转向排成三角阵的三名士兵:“我们构建下一个部件。你,出,只要看到入1和入2中有一个人举黑旗,你就举黑旗,这种情况有三种组合——黑黑、白黑、黑白,剩下的一种情况——白白,你就举白旗。明白了吗?好孩子,你真聪明,门部件的正确运行你是关键,好好干,皇帝会奖赏你的!下面开始运行:举!好,再举!再举!好极了,运行正常,陛下,这个门部件叫或门。”
然后,冯·诺伊曼又用三名士兵构建了与非门、或非门、异或门、同或门和三态门,最后只用两名士兵构建了最简单的非门,出总是举与入颜色相反的旗。
冯·诺伊曼对皇帝鞠躬说:“现在,陛下,所有的门部件都已演示完毕,这很简单不是吗?任何三名士兵经过一小时的训练就可以掌握。”
“他们不需要学更多的东西了吗?”秦始皇问。
“不需要,我们组建一千万个这样的门部件,再将这些部件组合成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就能进行我们所需要的运算,解出那些预测太阳运行的微分方程。这个系统,我们把它叫做……嗯,叫做……”
“计算机。”汪淼说。
“啊——好!”冯·诺伊曼对汪淼竖起一根指头,“计算机,这个名字好,整个系统实际上就是一部庞大的机器,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机器!”
游戏时间加快,三个月过去了。
秦始皇、牛顿、冯,诺伊曼和汪淼站在金字塔顶部的平台上,这个平台与汪淼和墨子相遇时的很相似,架设着大量的天文观测仪器,其中有一部分是欧洲近代的设备。在他们下方,三千万秦国军队宏伟的方阵铺展在大地上,这是一个边长六公里的正方形。在初升的太阳下,方阵凝固了似的纹丝不动,仿佛一张由三千万个兵马俑构成的巨毯,但飞翔的鸟群误入这巨毯上空时,立刻感到了下方浓重的杀气,鸟群顿时大乱,惊慌混乱地散开或绕行汪淼在心里算了算,如果全人类站成这样一个方阵,面积也不过是上海浦东大小,比起它表现的力量,这方阵更显示了文明的脆弱。
“陛下,您的军队真是举世无双,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如此复杂的训练。”冯·诺伊曼对秦始皇赞叹道。
“虽然整体上复杂,但每个士兵要做的很简单,比起以前为粉碎马其顿方阵进行的训练来,这算不了什么。”秦始皇按着长剑剑柄说。
“上帝也保佑,连着两个这样长的恒纪元。”牛顿说。
“即使是乱纪元,朕的军队也照样训练,以后,他们也会在乱纪元完成你们的计算。”秦始皇骄傲地扫视着方阵说。
“那么,请陛下发出您伟大的号令吧!”冯·诺伊曼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
秦始皇点点头,一名卫士奔跑过来,握住皇帝的剑柄向后退了几步,抽出了那柄皇帝本人无法抽出的青铜长剑.然后上前跪下将剑呈给皇帝,秦始皇对着长空扬起长剑,高声喊道:
“成计算机队列!”
金字塔四角的四尊青铜大鼎同时轰地燃烧起来,站满了金字塔面向方阵一面坡墙的士兵用宏大的合唱将始皇帝的号令传诵下去:
“成计算机队列——”
下面的大地上,方阵均匀的色彩开始出现扰动,复杂精细的回路结构浮现出来,并渐渐充满了整个方阵,十分钟后,大地上出现了一块三十六平方公里的计算机主板。
冯·诺伊曼指着下方巨大的人列回路开始介绍:“陛下,我们把这台计算机命名为‘秦一号’。请看,那里,中心部分,是CPU,是计算机的核心计算元件.由您最精锐的五个军团构成,对照这张图您可以看到里面的加法器、寄存器、堆栈存储器;外围整齐的部分是内存,构建这部分时我们发现人手不够,好在这部分每个单元的动作最简单,就训练每个士兵拿多种颜色的旗帜,组合起来后,一个人就能同时完成最初二十个人的操作,这就使内存容量达到了运行‘秦1.0’操作系统的最低要求;你再看那条贯穿整个阵列的通道,还有那些在通道上待命的轻转兵,那是BUS,系统总线,负责在整个系统间传递信息。”
“总线结构是个伟大的发明,新的插件,最大可由十个军团构成,能够快捷地挂接到总线上运行,这使得‘秦一号’的硬件扩展和升级十分便利;再看最远处那一边,可能要用望远镜才能看清,那是外存,我们又用了哥白尼起的名字,叫它‘硬盘’,那是由三百万名文化程度较高的人构成,您上次坑儒时把他们留下是对了,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记录本和笔,负责记录运算结果,当然,他们最大的工作量还是作为虚拟内存,存储中间运算结果,运算速度的瓶颈就在他们那里。这儿,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是显示阵列,能显示计算机运行的主要状态参数。”
冯·诺伊曼和牛顿搬来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纸卷,在秦始皇面前展开来,当纸卷展到尽头时,汪淼一阵头皮发紧,但他想象中的匕首并没有出现,面前只有一张写满符号的大纸,那些符号都是蝇头大小,密密麻麻,看上去与下面的计算机阵列一样令人头晕目眩。
“陛下,这是就我们开发的‘秦1.0’版操作系统,计算软件将在它上面运行。陛下您看——”冯·诺伊曼指指下面的人列计算机,这阵列是硬件,而这张纸上写的是软件,硬件和软件,就如同琴和乐谱的关系。”说着他和牛顿又展开了一张同样大小的纸,”陛下,这就是数值法解那一组微分方程的软件,将天文观测得到的三个太阳在某一时间断面的运动矢量输入,它的运行就能为我们预测以后任一时刻太阳的运行状态。我们这次计算,将对以后两年太阳的运行做出完整预测,每组预测值的时间间隔为一百二十小时。”
秦始皇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冯·诺伊曼双手过顶,庄严地喊道:“奉圣上御旨,计算机启动!系统自检!”
在金字塔的中部,一排旗手用旗语发出指令,一时间,下面大地上三千万人构成的巨型主板仿佛液化了,充满了细密的粼粼波光,那是几千万面小旗在挥动。在靠近金字塔底部的显示阵列中,一条由无数面绿色大旗构成的进度条在延伸着,标示着自检的进度。十分钟后,进度条走到了头。
“自检完成!引导程序运行!操作系统加载!!”
下面,贯穿人列计算机的系统总线上的轻转兵快速运动起来,总线立刻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这河流沿途又分成无数条细小的支流,渗入到各个模块阵列之中。很快,黑白旗的涟漪演化成汹涌的浪潮,激荡在整块主板上。中央的CPU区激荡最为剧烈,像一片燃烧的火药。突然,仿佛火药燃尽,CPU区的扰动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竟完全静止了,以它为圆心,这静止向各个方向飞快扩散开来,像快速封冻的海面,最后整块主板大部分静止了,其间只有一些零星的死循环在以不变的节奏没有生气地闪动着,显示阵列中出现了闪动的红色。
“系统锁死!”一名信号官高喊。故障原因很快查清,是CPU状态寄存器中的一个门电路运行出错。
“系统重新热启动!”冯·诺伊曼胸有成竹地命令道。
“慢!”牛顿挥手制止了信号官,转身一脸阴毒地对秦始皇说,“陛下,为了系统的稳定运行,对故障率较高的部件应该采取一些维修措施。”
秦始皇拄着长剑说:“更换出错部件,组成那个部件的所有兵卒,斩!以后故障照此办理。”
冯·诺伊曼厌恶地看了牛顿一眼,看着一组利剑出鞘的骑兵冲进主板,“维修”了故障部件后,重新发布了热启动命令。这次启动十分顺利,二十分钟后,三体世界的冯,诺伊曼结构人列计算机在“秦1.0”操作系统下进入运行状态。
“启动太阳轨道计算软件‘Three-Body l.0’!”牛顿声嘶力竭地发令,“启动计算主控!加载差分模块!加载有限元模块!加载谱方法模块……调入初始条件参数!计算启动!!”
主板上波光粼粼,显示阵列上的各色标志此起彼伏地闪动,人列计算机开始了漫长的计算。
“真是很有意思。”秦始皇手指壮观的计算机说,“每个人如此简单的行为,竟产生了如此复杂的大东西!欧洲人骂朕独裁暴政,扼杀了社会的创造力,其实在严格纪律约束下的大量的人,合为一个整体后也能产生伟大的智慧。”
“伟大的始皇帝,这是机器的机械运行,不是智慧。这些普通卑贱的人都是一个个0,只有在最前面加上您这样一个1,他们的整体才有意义。”牛顿带着奉承的微笑说。
“恶心的哲学。”冯·诺伊曼瞥了牛顿一眼说,“如果到时候,按你的理论和数学模型计算出的结果与预测不符,你我可就连零都不是了。”
“对,那时你们可真的什么都不是了!”秦始皇说着,拂袖而去。
时光飞逝,人列计算机运行了一年零四个月,除去程序的调试时间,实际计算时间约一年两个月,这期间,只因乱纪元过分恶劣的气候中断过两次,但计算机存储了中断现场数据,都成功地从断点恢复了运行。当秦始皇和欧洲学者们再次登上金字塔顶部时,第一阶段的计算已经完成,这批结果数据,精确地描述了以后两年太阳运行的轨道状况。
这是一个寒冷的黎明,彻夜照耀着巨大主板的无数火炬已经熄灭,计算机完成后,“秦1.0”进入待机状态,主板表面汹涌的浪涛变成了平静的微波。
冯·诺伊曼和牛顿将记录着运行结果的长卷呈献给秦始皇,牛顿说:“伟大的始皇帝,本来计算在三天前就已完成,之所以今天才将结果献给您,是因为按照计算结果,这一段漫长的寒夜就要结束,我们将迎来一个长恒纪元的第一次日出,这个恒纪元将持续一年之久,从太阳轨道参数看,气候宜人,请让您的王国从脱水中复活吧。”
“朕的国家自计算开始后从来就没有脱水过!”秦始皇一把抓过纸卷,没好气地说,“朕倾大秦之国力来维持计算机的运行,已经耗尽了所有储备,到现在,为此饿死累死和冻死热死的人不计其数。”秦始皇用纸卷指指远方,晨光中,可以看到从主板各个边缘,有几十条白线在大地上辐射向各个方向,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那是全国各地向主板运送供给品的道路。
“陛下,您将发现这是值得的,在掌握了太阳的运行规律后,秦国将飞速发展,很快会比计算开始之前强大许多倍。”冯.诺伊曼说。
“按照计算,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陛下,享受您的荣耀吧!”
仿佛是回应牛顿的话,一轮红日升出地平线,将金字塔和人列计算机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主板上爆发出一阵海潮般的欢呼声。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可能跑得太急了,下跪时气喘吁吁地趴到了地上,这是秦国的天文大臣。
“圣上,不好了,计算有误!大难将临!!”他哭喊道。
“你胡说些什么?!”没等秦始皇答话,牛顿就踹了天文大臣一脚,“没看到太阳精确地按照计算结果的时间升起了吗?”
“可……”大臣半直起身,一手指着太阳,“那是几颗太阳?!”
所有的人看着正在上升的太阳,都莫名其妙。“大臣,你是受过正统西洋教育的剑桥留学博士,不会愚蠢到不识数吧,太阳当然是一颗,而且气温适宜。”冯·诺伊曼说。
“不,是三颗!!”大臣抽泣着说,“另外两颗,在这一颗的后面!”
人们再次看着太阳,对大臣的话都感到很茫然。
“帝国天文台的观测表明,现在出现了亘古罕有的‘三日连珠’,三颗太阳成一条直线,以相同的角速度围绕我们的行星运行!这样,我们的行星和三颗太阳,四者始终处于一条直线上!我们的世界始终在这条线的顶端!”
“你肯定观察无误?”牛顿抓住大臣的衣领问。
“当然无误!观测是由帝国天文台的西洋天文学家进行的,其中有开普勒和赫歇尔,他们使用从欧洲进口的世界上最大的望远镜!”
牛顿松开天文大臣直起身来,汪淼发现他脸色发白,但表情却欣喜若狂,他两手抱在胸前对秦始皇说:“最伟大的、最尊敬的皇帝,这可是吉兆中的吉兆啊!现在,三颗太阳围绕着我们的行星旋转,您的帝国成了宇宙中心!这是上帝对我们努力的奖赏!待我去再详细查阅一下计算结果,我会证实这一点的!”说完,趁所有人都还在茫然中,他顾自溜走;稍后,有人报告说牛顿爵士偷了一匹快马去向不明。
一阵紧张的沉默后,汪淼突然说:“陛下,请把您的剑抽出来。”
“干什么?”秦始皇不解地问,但还是对旁边他的抽剑兵做了个手式,那士兵立刻为皇帝抽出长剑。
汪淼说:“您挥一挥。”
秦始皇接过剑,挥了几下,面露惊奇之色:“咦,怎么这么轻?!”
“游戏的V装具不能模拟失重感觉,否则我们也会感觉到自己轻了许多。”
“看下面!看那马,那人!”有人惊叫,大家一齐向下看去,看到金字塔脚下一队行进中的骑兵,所有的战马似乎是在地面上飘行,飘很远四蹄才着地一次;他们又看到几个奔跑中的人,他们迈一步就能跃出十几米,但每一跃的下落很缓慢。金字塔上,一名卫士试着跳了一下,轻易地跳上了三米多的高度。
“怎么回事?!”秦始皇惊恐地看着那个刚刚跳上半空的人缓缓下落。
“圣上,三颗太阳成一线直对我们的行星,它们的引力以相同的方向叠加到这里……”天文大臣解释说,同时发现自己双脚离地已经横在半空,其他人也相继以不同角度倾斜着,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开始飘浮,他们像一群不会游泳的落水者那样笨拙地挥动者四肢试图稳定自己,但还是不时相撞。这时,他们刚刚飘离的地面像蛛网似的开裂了,裂缝迅速扩大,在弥漫的灰浆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中,下面的金字塔裂解为组成它的无数块巨石。透过缓缓飘浮的巨石间的缝隙,汪淼看到了正在变形中的大殿,那尊煮过伏毅的大鼎和他曾被缚于其上的火刑柱在大殿正中飘浮着。
太阳升到了正空,飘浮着的一切:人、巨石、天文仪器、青铜大鼎,都开始缓缓上升,并在很快加速。汪淼无意中扫了一眼平原上的人列计算机,看到了一幅噩梦般的画面:组成主板的三千万人正在飘离地面,飞快上升,像一大片被吸尘器吸起的蚂蚁群。在他们飞离的大地上,竟清晰地留下了主板电路的印痕,那一大片只有从高空才能一览全貌的精细复杂的图纹,将在遥远的未来成为令下一个三体文明困惑的遗迹。
汪淼抬头望去,天空被一片斑驳怪异的云层所覆盖,这云是由尘埃、石块、人体和其他杂物构成,太阳在云层后面闪耀着。在远方,汪淼看到了连绵的透明山脉在缓缓上升,那山脉晶莹剔透,在闪闪发光中变幻着形状,那是被吸向太空的海洋!
三体世界表面的一切都被吸向太阳。
汪淼环顾四周,看到了冯·诺伊曼和秦始皇,冯·诺伊曼在飘浮中对秦始皇大声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发出,只出现了一行小小的字幕:“……我想到了,用电元件!用电元件做成门电路,组成计算机!那样计算机的速度要快许多倍!体积也要小许多,估计用一幢小楼就放下了……陛下,您在听我说吗?”
秦始皇挥着长剑砍向冯·诺伊曼,后者蹬着旁边飘浮的一块巨石躲开了,长剑砍在巨石上,迸出一片火花断成两截。紧接着,这块巨石与另一块相撞,将秦始皇夹在中间,碎石和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但汪淼没有听到相撞的巨响,周围已经一片死寂,由于空气散失,声音也不存在了。飘浮在空中的人体在真空中血液沸腾,吐出内脏,变成了一团团由体液化成的冰晶云围绕着的形状怪异的东西。由于大气层消失,天空已经变得漆黑,从三体世界被吸入太空的一切反射着太阳光,在太空中构成了一片灿烂的星云,这星云形成巨大的旋涡,流向最终的归宿——太阳。
汪淼这时发现太阳的形状在变化,他马上明白,自己实际上是看到了另外两颗太阳,它们都从第一颗太阳后面露出一小部分,从这个方向看,三只叠加的太阳构成了宇宙中一只明亮的眼睛。以三颗太阳的队列为背景,字幕出现:
第184号文明在“三日连珠”的引力叠加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
这次文明中,牛顿建立了低速状态下的经典力学体系,同时,由于微积分和冯·诺伊曼结构计算机的发明,奠定了对三体运动进行定量数学分析的基础。
漫长的时间后,生命和文明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其测的进化。
欢迎再次登录。
汪淼刚刚退出游戏,便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声音很有磁性的男音:“您好,首先感谢您留下了真实的电话,我是《三体》游戏的系统管理员。”
汪淼一阵激动和紧张。
“请问您的年龄、学历、工作部门和职位,这些您在注册时没有填。”管理员说。
“这些与游戏有关吗?”
“您玩到这个层次,就必须提供这些信息,如果拒绝,《三体》将对您永久关闭。”
汪淼如实回答了管理员的问题。
“很好,汪教授,你符合继续进入《三体》的条件。”
“谢谢,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汪淼急切地说。
“不可以,不过明天晚上有一个《三体》网友聚会,欢迎您参加。”管理员给了汪淼一个地址。
6.聚会
《三体》网友的聚会地点是一处僻静的小咖啡厅。在汪淼的印象中,这个时代的游戏网友聚会都是人数众多的热闹盛会,但这次来的连自己在内也只有七个人,而那六位,同自己一样,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游戏爱好者。比较年轻的只有两位,另外五位,包括一位女士,都是中年人,还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
汪淼本以为大家一见面就会对《三体》展开热烈的讨论,但现在发现自己想错了。《三体》那诡异而深远的内涵,己对其参与者产生了很深的心理影响,使得每个人,包括汪淼自己,都很难轻易谈起它。大家只是简单地相互做了自我介绍,那位老者,掏出一把很精致的烟斗,装上烟丝抽了起来,踱到墙边去欣赏墙上的油画。其他人则都坐着等待聚会组织者的到来,他们都来得早了。
其实这六个人中,汪淼有两个已经认识。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是一位著名学者,以给东方哲学赋予现代科学内涵而闻名。那位穿着怪异的女士,是著名作家,是少见的风格前卫却拥有众多读者的小说家。她写的书,从哪一页开始看都行。其他四位,两名中年人,一位是国内最大软件公司的副总裁(穿着朴素随意,丝毫看不出来),另一位是国家电力公司的高层领导。两名年轻人,一位是国内大媒体的记者,另一位是在读的理科博士生。汪淼现在意识到,《三体》的玩家,可能相当一部分是他们这样的社会精英。
聚会的组织者很快来了,汪淼见到他,心跳骤然加快,这人竟是潘寒,杀死申玉菲的头号嫌疑人。他悄悄掏出手机,在桌下给大史发短信。
“呵呵,大家来得真早!”潘寒轻松地打招呼,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一改往常在媒体上那副脏兮兮的流浪汉模样,西装革履,显得风度翩翩,“你们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都是精英人士,《三体》就是为你们这样的阶层准备的,它的内涵和意境,常人难以理解;玩它所需要的知识,其层次之高,内容之深,也是常人不可能具备的。”
汪淼的短信已经发出:见到潘寒,在西城区云河咖啡馆。
潘寒接着说:“在座的各位都是《三体》的优秀玩家,成绩最好,也都很投人。我相信,《三体》已成为你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是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位年轻的博士生说。
“我是从孙子的电脑上偶然看到它的,”老哲学家翘着烟斗柄说,“年轻人玩了几下就放弃了,说太深奥。我却被它吸引,那深邃的内涵,诡异恐怖又充满美感的意境,逻辑严密的世界设定,隐藏在简洁表象下海量的信息和精确的细节,都令我们着迷。”
包括汪淼在内的几位网友都连连点头。这时汪淼收到了大史回的短信:我们也看到他了,没事,该干什么干什么。注意,在他们面前你要尽量表现得极端些,但不要太过了,那样装不像。
“是的,”女作家点头赞同.“从文学角度看,《三体》也是卓越的,那二百零三轮文明的兴衰,真是一首首精美的史诗。”
她提到二百零三轮文明,而汪淼经历的是一百九十一轮,这让汪淼再次确信了一点:《三体》对每个玩家都有一个独立的进程。
“我对现实世界真有些厌倦了,《三体》已成为我的第二现实。”年轻的记者说。
“是吗?”潘寒很有兴趣地插问一句
“我也是,与《三体》相比,现实是那么的平庸和低俗。”IT副总裁说。
“可惜啊,只是个游戏。”国电公司领导说。
“很好。”潘寒点点头,汪淼注意到他眼中放出兴奋的光来。
“有一个问题,我想是我们大家都渴望知道的。”汪淼说。
“我知道是什么,不过你问吧。”潘寒说
“《三体》仅仅是个游戏吗?”
网友们纷纷点头,显然这也是他们急切想问的。
潘寒站起来,郑重地说:“三体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在哪里?”几个网友异口同声地问。
潘寒坐下,沉默良久才开口:“有些问题我能够回答,有些不能,但如果各位与三体世界有缘,总有一
天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那么,游戏中是否表现了三体世界的某些真实成分呢?”记者问。
“首先,在很多轮文明中,三体人的脱水功能是真实的,为了应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他们随时可以将自己体内的水分完全排出,变成干燥的纤维状物体,以躲过完全不适合生存的恶劣气候。”
“三体人是什么样子的?”
潘寒摇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每一轮文明中,三体人的外形都完全不同,另外,游戏中还反映了一个三体世界中的真实存在:人列计算机。”
“哈,我觉得那是最不真实的!IT副总裁说,“我用公司的上百名员工进行过一个简单的测试,即使这想法真能实现,人列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可能比一个人的手工计算都慢。”
潘寒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不错,但假如构成计算机的三千万个士兵,每个人在一秒钟内可以挥动黑白小旗十万次,总线上的轻骑兵的奔跑速度是几倍音速甚至更快,结果就不一样了。你们刚才问过三体人的外形,据一些迹象推测,构成人列计算机的三体人,外表可能覆盖着一层全反射镜面,这种镜面可能是为了在恶劣的日照条件下生存而进化出来的,镜面可以变化出各种形状,他们之间就通过镜面聚焦的光线来交流,这种光线语言信息传输的速度是很快的,这就是人列计算机得以存在的基础。当然,这仍是一台效率很低的机器,但确实能够完成人类手工力不能及的运算。计算机在三体世界首先确实是以人列形式出现,然后才是机械式和电子式的。”
潘寒站起来,围着网友们的背后踱步:“我现在能告诉大家的只是:作为一个游戏,《三体》只是借用人类的背景来模拟三体世界的发展,这样做只是为游戏者提供一个熟悉的环境,真实的三体世界与游戏中的差别很大,但其中三颗太阳的存在是真实的,这是三体世界自然结构的基础。”
“开发这个游戏肯定花费了很大的力量,但它的目的显然不是盈利。”IT副总裁说。“《三体》游戏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聚集起我们这样志同道合的人。”潘寒说。
“什么志和什么道呢?”汪淼问,但旋即有些后悔,仔细想着自己的问题是否露出了些许的敌意。这个问题果然令潘寒沉默下来,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逐个将在座的每个人打量一遍,轻轻地说:“如果三体文明要进入人类世界,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很高兴,”年轻的记者首先打破沉默说,“这些年看到的事,让我对人类已经失望了,人类社会已经无力进行自我完善,需要一个外部力址的介入。”
“同意!”女作家大声说,她很激动,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某种东西的机会,“人类是什么?多么丑恶的东西,我上半生一直在用文学这把解剖刀来揭露这种丑恶,现在连这种揭露都厌倦了。我向往着三体文明能把真正的美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潘寒没有说话,那种兴奋的光芒又在双眼中亮起来。
老哲学家挥着已经熄灭的烟斗,一脸严重地说:“让我们来稍微深入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你们对阿兹特克文明有什么印象?”
“黑暗而血腥,从林中阴森的火光照耀着鲜血流淌的金字塔。这就是我对它的印象。”女作家说。
哲学家点点头:“很好,那么想象一下,假如后来没有西班牙人的介入,这个文明会对人类历史产生什么影响?”
“你这是颠倒黑白,”IT经理指着哲学家说,“那时入侵美洲的西班牙人不过是强盗和凶手!”
“就算如此,他们至少制止了下面事情的发生:阿兹特克无限制地发展,把美洲变成一个血腥和黑暗的庞大帝国,那时美洲和全人类的民主和文明时代就要更晚些到来,甚至根本就不会出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不管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它们的到来对病入膏育的人类文明总是个福音。”,
“那您想过没有,阿兹特克文明最后被西方入侵者毁灭了。”国电公司领导说,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是第一眼见到这些人,“这里的思想很危险。”
“是深刻!”博士生举起一根手指说,同时对哲学家连连点头,“我也有这个想法,但不知道如何表达,您说得太好了。”
一阵沉默后,潘寒转向汪淼:“他们六人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您呢?”
“我站在他们一边。”汪淼指指记者和哲学家等人说。言多必失,他只是简单地答这一句。
“很好:”潘寒说着,转向了IT经理和国电公司领导,“你们二位,已经不适合这场聚会了,也不适合继续玩《三体》游戏。你们的ID将被注销,下面请你们离开。谢谢你们的到来,请!”
两人站起身来对视一下,又困惑地看看周围,转身走出门去。
潘寒向剩下的五个人伸出手来,挨个与他们紧紧握手。最后庄严地说:
“我们,是同志了。”
7.大撕裂
汪淼第五次进入《三体》时,黎明中的世界已面目全非。前四次均出现的大金字塔已在“三日连珠”中毁灭,在那个位置上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现代建筑。这幢黑色大楼的样子汪淼很熟悉,那是联合国大厦。远处的大地上,星罗棋布着许多显然是干仓的高大建筑,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表面,在晨光中像大地上生长的巨型水晶植物。
汪淼听见一阵小提琴声,好像是莫扎特的一首曲子,拉得不熟练,但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仿佛时时在说明,这是拉给自己听的,而自己也很欣赏。琴声来自坐在大厦正门台阶上的一位流浪老人,他蓬松的银发在风中飘着,他脚下放了一顶破礼帽,里面好像已经有人放了些零钱。
汪淼突然发现日出了,但太阳是从与晨光相反方向的地平线下升起的,那里的天穹还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太阳升起之前没有任何晨光。太阳很大.升出一半的日轮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平线。汪淼的心跳加快了,这么大的太阳,只能意味着又一次大毁灭。但他回头看时,见那位老人仍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拉琴,他的银发在太阳的光芒中像燃烧起来似的。
这太阳就是银色的,与老人头发一样的颜色,它将一片银光撒向大地,但汪淼从这光芒中感觉不到一点儿暖意。他看看已经完全升出地平线的太阳,从那发出银光的巨盘上,他清晰地看到了木纹状的图形,那是固态的山脉。汪淼明白了,它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从另一个方向发出晨光的真太阳的光芒,升起来的不是太阳,而是一个巨型月亮!巨月运行得很快,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掠过长空,在这个过程中,它逐渐由满月融缺成半月,然后又变成了月牙,老人舒缓的小提琴声在寒冷的晨风中飘荡,宇宙中壮丽的景象仿佛就是那音乐的物化,汪淼陶醉于美的震慑之中。巨大月牙在展光中落下,这时它的亮度增长了很多,当它只剩两个银光四射的尖角在地平线之上时,汪淼突然将其想象成一头正在奔向太阳的宇宙巨牛的两只犄角。
“尊敬的哥白尼,停一停您匆忙的脚步吧,这样您欣赏一曲莫扎特,我也就有了午饭。”巨月完全落下后,老人抬起头来说:
“如果我没认错一一”汪淼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说,那些皱纹都很长,曲线也很柔和,像在努力造就一种和谐:“您没认错,我是爱因斯坦,一个对上帝充满信仰却被他抛弃的可怜人。”
“刚才那个大月亮是怎么回事?我前几次来没有见过它。”
“它已经凉下来了。”
“谁?”
“大月亮啊,我小时候它还热着,升到中天时能看到核心平原上的红光,现在凉下来了……你没听说过大撕裂吗?”
“没有,怎么回事?”
爱因斯坦叹息着摇摇头:“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我的过去,文明的过去,宇宙的过去,都不堪回首啊!”
“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汪淼掏掏口袋,真的掏出了一些零钱,他弯腰将钱放到帽子里。
“谢谢哥白尼先生,但愿上帝不抛弃您吧,不过我对此没有信心。我感觉,您和牛顿他们到东方用人列运算的那个模型,已很接近于正确了,但所差的那么一点点,对牛顿或其他的人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一直认为,没有我,别人也会发现狭义相对论,但广义相对论却不是这样。牛顿差的那一点,就是广义相对论所描述的行星轨道的引力摄动,它引起的误差虽然但对计算结果却是致命的。在经典方程中加入引力摄动的修正,就得到了正确的数学模型。它的运算量比你们在东方完成的要大得多,但对现代计算机来说,真的不成问题。”
“运算结果得到天文观测的证实了吗?”
“要那样我会在这里吗?但从美学角度讲,我是没错的,错的是宇宙。上帝抛弃了我,接着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哪里都不要我,普林斯顿撤销了我的教授职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连个科学顾问的职位都不给我,以前他们跪着求我我都不干呢;我甚至想去以色列当总统,可他们说他们改变主意了,说我不过是个骗子,唉——”
爱因斯坦说完又拉起了琴,很精确地从刚才的中断处拉起。汪淼听了一会儿,迈步向大厦的大门走去。
“里面没有人,参加这届联大的所有人都在大厦后面参加单摆启动仪式。”爱因斯坦拉着琴说。
汪淼绕过了大厦,来到它后面,立刻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架顶天立地的巨型单摆。其实在大厦前面就能看到它露出的一段,但汪淼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就是汪淼第一次进入《三体》时,在战国时代的大地上看到的由伏羲建造的那种巨摆,用来给太阳神催眠。眼前这架巨摆外形已经现代化,支撑天桥的两个高塔是全金属结构,每一个都有埃菲尔铁塔那么高,摆锤也是金属的,呈流线型,表面是光滑的电镀镜面,由于有了高强度材料,悬吊摆锤的线缆只有很细的一根,几乎看不到,这使得摆锤看上去像是空悬在两座高塔之间的空中。
在巨摆之下有一群穿着西装的人,可能就是参加联大会议的各国首脑了。他们三五成堆地低声聊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啊,哥白尼,跨越五个时代的人!”有人高声喊道,其他人纷纷对他表示欢迎。
“而且,您是在那战国时代亲眼见过单摆的人!”一个面貌和善的黑人握着汪淼的手说。有人介绍他是本届联合国秘书长。
“是的,我见过,可为什么现在又建起这东西?”汪淼问。
“它是三体纪念碑,也是一个墓碑。”秘书长仰望着半空中的摆锤说,从这里看去,它足有一个潜水艇那么大。
“墓碑?谁的?”
“一个努力的,一个延续了近二百个文明的努力,为解决三体问题的努力,寻找太阳运行规律的努力。”
“这努力终结了吗?”
“到现在为止,彻底终结了。”
汪淼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叠资料,这是魏成三体问题数学模型的链接:“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我带来了一个解决三体问题的数学模型,据信是很有可能成功。”
汪淼话一出口,发现周围的人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都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小圈子里继续刚才的聊天,他注意到有的人离开时还笑着摇摇头。秘书长拿过了资料,看也没看就递给了旁边一位戴眼镜的瘦高的人:
“出于对您崇高威望的尊敬,请我的科学顾问看看吧。其实大家已经对您表示了这种尊敬,换了别人,会立刻招来嘲笑的。”
科学顾问接过资料翻了翻:“进化算法?哥白尼,你是个天才,能搞出这种算法的人都是天才,这除了高超的数学能力,还需要想象力。”
“听您的意思,已经有人创造了这种数学模型?”
“是的,还有其他几十种数学模型,其中一半以上比您这个要高明得多,都被创造出来,并在计算机上完成了计算。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这种巨量的计算是世界的中心活动,人们就像等待最后审判日那样等着结果。”
“结果呢?”
“已经确切地证明,三体问题无解。”
汪淼仰望着巨大的摆锤,它在晨曦中晶莹光亮,作为一面变形的镜子反映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世界的眸子。在那已被许多个文明所隔开的遥远时代,就在这片大地上,他和周文王曾穿过林立的巨摆走向纣王的宫殿。历史就这样划了一个漫长的大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正像我们早就精测的那样,三体是一个混沌系统,会将微小的扰动无限放大,其运行规律从数学本质上讲是不可预测的。”科学顾问说。
汪淼感觉自己所有的科学知识和思想体系在一瞬间模糊不清了,代之以前所未有的迷茫:“如果连三体这样极其简单的系统都处于不可预知的混沌,那我们还怎样对探索复杂宇宙的规律抱有信心呢?”
“上帝是个无耻的老赌徒,他抛弃了我们!”爱因斯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挥着小提琴说。
秘书长缓缓地点点头:“是的,上帝是个赌徒,那三体文明的唯一希望,就是也赌一把了。”
这时,巨月又从黑夜一方的天边升起,它银色的巨像映在摆锤光滑表面上,光怪陆离地蠕动着,仿佛摆锤和巨月两者之间产生了神秘的心灵感应。
“您说到文明,这一个文明好像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了。”汪淼说。
“是的,掌握了核能,到了信息时代。”秘书长说,但对这一切似乎不以为然。
“那就存在着这样一个希望:文明继续发展下去,达到另一个高度,虽然不能得知太阳运行的规律,但能够在乱纪元生存下去,并且能够抵御以前太阳异常运行造成的那些毁灭性的大灾难。”
“以前人们都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三体文明前赴后继顽强再生的动力之一,但它使我们认识到,这一想法是何等的天真。”秘书长指指正在升起的巨月说,“你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巨大的月亮,其实它几乎有我们行星的四分之一大小,已经不是一个月亮,而是这颗行星的一颗伴星了,它是大撕裂的产物。”
“大撕裂?”
“毁灭上一轮文明的大灾难。其实,与以前的文明相比,对这个灾难的预警期还是相当长的。遗留的记载显示,191号文明的天文学家很早就观测到了‘飞星不动’。”
听到最后四个字,汪淼心里一紧。“飞星不动”是三体世界最大的凶兆,飞星,或者说远方的太阳,从地面的观察角度看在宇宙的背景上静止了,只意味太阳与行星在一条直线上运行。这有三种可观能:一、太阳与行星以相同的速度向同一方向运行;二、太阳正远离行星而去,三、太阳正冲向行星而来。在191号文明之前,这只是一种想象中的灾难,从未真实发生过,但人们对它的恐惧和警觉丝毫没有放松,以至于“飞星不动”成了多个三体文明中的一句最不吉利的咒语。即使只有一颗飞星静止,也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三颗飞星同时静止。191文明的人们站在大地上无助地看着这三颗在正空悬停的飞星,看着向他们的世界直扑过来的三颗太阳。几天后,一个太阳运行到外层气层的可见距离,宁静夜空中,那颗飞星突然变幻成光焰四射的太阳,以三十多小时的间隔,另外两个太阳也相继显形。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三日凌空”,当最后一颗飞星变成太阳时,第一颗显形的太阳已从极近的距离掠过行星,紧接着,另外两个太阳相继从更近处掠过!三个太阳对行里产生的潮汐力均超过洛希极限(注:法国天文学家洛希证明,任何坚固的天体,在接近另一个比它大得多的天体的时候,都会受到强大的潮汐力作用而最终被扯成碎片。这个较小的天体会被拉碎的距离称为洛希极限.通常是大天体赤道半径的2.44倍。)第一颗太阳撼动了行星最深层的地质结构,第二颗太阳在行星上撕开了直通地核的大裂缝,第三颗太阳将行星撕成了两半,”秘书长指着已升到正空的巨月,“这就是较小的一半,上面有191号文明留下的废墟,但已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那是三体世界全部历史上最为惊心动魄的灾难,当行星被撕裂后,形状不规则的两部分在自身引力下重新变成球形,灼热致密的行星核心物质涌上地面,海洋在岩浆上沸腾,大陆如消融的流冰般漂浮,它们相撞后,大地变得像海洋般柔软,几万米的巨大山脉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升起,又在同样短的时间内消失。在一段时间内,行星被撕开的两部分藕断丝连,它们之间有一条横穿太空的岩浆的河流,这些岩浆在太空中冷却,在行星周围形成了一个环,但由于行星两部分的引力扰动,环不稳定,构成它的岩石纷纷坠落,使世界处于长达几世纪的陨石雨中……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地狱啊!这次灾难对生态圈的破坏是所有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伴星上的生命已经灭绝,母星也几乎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生命的种子居然又在这里发芽了,随着母星地质状态的稳定,在面目全非的大陆和海洋中,进化又开始了蹒跚的脚步,直到文明第一百九十二次出现,这个过程,耗时九千万年。
“三体世界所处的宇宙,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冷酷。下一次‘飞星不动'会怎样?有很大的可能,我们的行星不再从太阳边缘掠过,而是一头扎进太阳的火海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几乎是必然。
“这本来只是一个可怕的推测,但最近的一项天文学发现,使我们对三体世界的命运彻底绝望了。这项研究旨在通过这个星系中的一些残留的迹象,推测出星系中恒星和行星形成的历史。无意中发现,三体星系在遥远的时间前曾有过十二颗行星!而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一颗,解释只有一个:在漫长的天文纪年中那十一颗行星均被三颗太阳所吞噬!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这场宇宙大捕猎的残余,文明能够经过一百九十二次轮回再生,只不过是一种幸运而已。通过进一步的研究,我们还发现了这三颗恒星的呼吸现象。”
“恒星呼吸?”
“只是一个比喻,您发现了恒星的外围气态层,但您不知道的是,这个气态层以漫长的周期不停地膨胀和收缩,像呼吸一样。当气态层膨胀时,其厚度可以增大十多倍,这使得恒星的直径大大增加,像一个巨掌,更容易捕获到行星。当一颗行星与太阳近距离摩擦过时,就会进入它的气态层,在剧烈的摩擦中急剧减速,最后像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太阳的火海。据考证,在三体星系的漫长历史上,太阳气层每膨胀一次,就会吞噬一到两颗行星,那十一颗行星,就是在太阳气态层膨胀到最大时相继坠入火海的。现在,三颗太阳的气态层都处于收缩状态,否则在上次擦阳而过时,我们的行星已经坠落到太阳中了。据学者们的预测,最近的一次膨胀将在一百五万至二百万年后发生。”
“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爱因斯坦用一个老乞丐的姿势抱着小提琴蹲在地上说。
秘书长点点头说:“待不下去了,也不能再待下去了!三体文明的唯一出路,就是和这个宇宙赌一把。”
“怎么赌?”汪淼问?
“飞出三体星系,飞向广阔的星海,在银河系中寻找可以移民的新世界!”
这时汪淼听到一阵“轧轧”的声音,看到巨大的摆锤正在被旁边一个高架绞车上的一根细缆斜拉着升高,升向它被释放的位置,它后面的天空背景上,一弯巨大的残月正在晨光中下沉。
秘书长庄严宣布:“单摆启动!”
高架绞车松开了将摆锤拉向高处的细缆,巨大的摆锤沿着一条平滑的弧形轨迹无声地滑落下来,开始落得很慢,但迅速加速,到达最低点时速度达到最大,冲破空气发出了浑厚的风声,当这声音消失时,摆锤已沿着同样的弧形轨迹升到了同祥的高度,停滞片刻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摆动。汪淼感到摆锤在摆动中仿佛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大地被它拉得摇摇晃晃。与现实世界中的单摆不同,这个巨摆的摆动周期不恒定,时刻在变化中,这是因为围绕母星的巨月产生的重力变化所致:巨月在母星的这一面时,它与母星的引力相互抵消,重力减小;当它运行到母星另一面时,引力叠加,重力几乎恢复到大撕裂之前。
仰望着三体纪念碑气势磅礴的摆动,汪淼问自己:它是表达对规津的渴望,还是对混沌的屈服?汪淼又觉得摆锤像一只巨大的金属拳头,对冷酷的宇宙永恒地挥舞着,无声地发出三体文明不屈的呐喊……当汪淼的双眼被泪水模糊时,他看到了以巨摆为背景出现的字幕:
四百五十一年后,192号文明在双日凌空的烈焰中毁灭,它进化到原子和信息时代。
192号文明是三体文明的里程碑,它最终证明了三体问题的不可解,放弃了已延续191轮文明的徒劳努力,确定了今后文明全新的走向。至此,《三体》游戏的最终目标发生变化,新的目标是:
飞向宇宙,寻找新的家园。
欢迎再次登录。
退出《三体》后,汪淼像每次那样感到十分疲惫,这真是一个累人的游戏,但这次他只休息了半个小时便再次登录。进入《三体》后,在漆黑的背景上,出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
情况紧急,《三体》服务器即将关闭,剩余时间自由登录,《三体》将直接转换至最后场景。
8.三体、远征
寒冷黎明中的大地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没有金字塔,没有联合国大厦,巨摆纪念碑也不知去向,只有黑乎乎的戈壁滩延伸到天际,与他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时一样。但汪淼很快发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那戈壁滩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块,竟都是人头!原来大地上站满了人。汪淼站在一个稍高些的小丘上向下看,这密密的人海一望无际,汪淼大致估计了一下数量,仅目力所及的范围就可能有几亿人!他知道,三体世界的所有人可能都聚集在这里了。寂静笼罩着一切,这几亿人造就的寂静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这黎明中的人海正在等待什么。汪淼看看附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
汪淼抬头望去,发现星空发生了不可息议的变化:群星竟然排成了一个严整的正方形阵列!但汪淼很快发现,这一片排成正方形的星星可能只是位于行星同步轨道上,银河系的星海成了后面一个暗淡的背景,这个正方形相对于背景有明显的运行。正方形阵列中,靠晨光一侧的星体亮度最高,发出的银光能在地面上投出人影,向后面亮度逐渐减弱。汪淼数了数,阵列的一边上有三十多颗星体,那么阵列中的星体,总数是一千左右。这显然是由人造物构成的阵列成一个整体在群星的背景上缓缓移动,看上去充满了庄严的力量感。
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啊,伟大的哥白尼,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整整过去了三轮文明,你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事业啊!”
“那是什么?”汪淼指指太空中的星体阵列问。
“那是伟大的三体星际舰队,马上就要起航远征了。”
“这么说,三体文明已经具备了星际远航的能力?”
“是的,那些宏伟的飞船都能达到十分之一光速。”
“达到十分之一的光速,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内是一个伟大的成就,但对于星际航行来说,还是慢了些。”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人说,“关键是要找对目标。”
“舰队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四光年外的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那是距三体世界最近的恒星。”
汪淼有些惊奇:“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也是四光年。”
“你们?”
“地球。”
“哦,这有没什么可奇怪的,在银河系的大片区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匀,这是星群引力漫长调节的结果。占相当大比例的恒星,之间的间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间。”
这时,巨大的欢呼声从人海中爆发。汪淼抬头一看,太空中正方形星阵中,每颗星体的亮度都在急剧增加,这显然是它们本身在发出光来。这光芒很快淹没了天边的展曦,一千颗星体很快变成了一千颗小太阳,三体世界迎来了辉煌的白昼。大地上的人们向着天空都高举双手,形成了一望无际的手臂的草原。三体舰队开始加速,庄严地移过苍弯,掠过刚刚升起的巨月顶端,在月面的山脉和平原上投下蔚蓝色的光晕。
欢呼声平息了,三体世界的人们默默地看着他们的希望在西方的太空渐渐远去,他们此生看不到结局,但四五百年后,他们的子孙将得到来自新世界的消息,那将是三体文明的新生。汪淼与他们一起默默地遥望着,直到一千颗星星的方阵缩成一颗星,直到这颗星消失在西方的夜空中。字幕出现:
三体文明对新世界的远征开始了,舰队正在航程中……
《三体》游戏结束了,当您回到现实时,如果忠于自己曾做出的的承诺,请按随后发给您的电子邮件中的地址,参加地球三体组织的聚会。
9.两个质子
审问者:现在开始今天的调查。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样配合。
叶文洁: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有许多事情反而需要你来告诉我。
审问者:不是这样,我们首先想知道的是,在三体世界发往地球的信息中,降临派所截留的那部分内容是什么?
叶文洁:不知道,他们的组织很严密,我只知道他们截留了信息。
审问者:我们换个话题:在与三体世界的通讯被降临派垄断之后,你是否建立了第三红岸基地?
叶文洁:有这个计划,但只完成了接收部分,然后建设停止,设备和基地也都拆除了。
审问者:为什么?
叶文洁:因为半人马座三星方向已没有任何信息传来,在所有频段上都没有。我想你们已经证实了这个。
审问者:是的,这就是说,至少在四年前,三体世界已经停止了与地球的联系,这也就使得那批被降临派截留的信息更加重要。
叶文洁:是的,在这方面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审问者:(停顿几秒钟)那我们找一个可谈的话题吧:麦克·伊文斯欺骗了你,是吗?
叶文洁:可以这么说。他从来没有向我袒露过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地球其他物种的使命感。我没有想到由这种使命产生的对人类的憎恨已发展到这种极端的程度,以至于他把毁灭人类文明作为自己的最终理想。
审问者:看看地球三体组织现在的局面:降临派要借助外星力量毁灭人类,拯救派把外星文明当神来崇拜,幸存派的理想是以出卖同胞来苟且偷生,所有这些都与你借助外星文明改造人类的理想不一致。
叶文洁:我点燃了火,却控制不了它。
审问者:你有在三体组织内部消灭降临派的计划,并开始对降临派采取行动。但“审判日”号是降临派的核心基地和指挥中心,伊文斯等降临派的核心人物常驻其上,你们为什么不首先攻击这艘巨轮呢?拯救派的武装力量大部分忠于你,是有能力击沉甚至占领它的。
叶文法:为了被截留的主的信息。那些信息都存储在第二红岸基地,也就是“审判日”号的某台计算机上,如果攻击那艘船,降临派就会在他们认为危急的时刻删除所有信息,那些信息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失去它。对于拯救派而言,信息的丢失如同基督教丢失了圣经、伊斯兰教丢失了古兰经。我想,你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降临派把主的信息当“人质”,这就是“审判日”号现在仍然存在的原因。
审问者:这方面,你对我们有什么建议吗?
叶文洁:没有。
审问者:你把三体世界也称为主,是否意味着你对三体世界也产生了像拯救派那样的宗教感情,或者,你已经皈依了三体教?
叶文洁:没有,只是习惯而已……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
审问者:那我们回到被截留的信息上来吧。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其详细内容,但某些方面,某些大概的东西,总有所闻吧?
叶文洁:可能只是些谣传。
审问者:比如?
叶文洁:…
审问者:三体世界是否向降临派传授了某些高于人类现有科技水平的技术?
叶文洁:不太可能,因为那些技术很可能会落到你们手里。
审问者: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迄今为止,三体世界发送到地球的只有电波吗?
叶文洁:几乎是的。
审问者:几乎?
叶文洁:现在这一轮三体文明,宇宙航行速度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这个技术飞跃发生在几十个地球年前,这之前他们的宇航速度一直徘徊在光速的几千分之一,他们向地球发射的小型探测器,现在还没走完半人马座与太阳系之间的距离的百分之
审问者:这里有一个问题:已经出发的三体舰队如果以十分之一光速航行,四十年后就应该到达太阳系,但为什么你们说需要四百年呢?
叶文洁:确实如此。由大型宇宙飞船组成的三体星际舰队质量巨大,加速十分缓慢,十分之一光速只是它们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在这个速度上只能巡航很短的时间,就要开始减速。另外,三体飞船推进的动力是正反物质的湮灭,飞船前方有一个巨大的磁力场,形成一个漏斗形的磁罩,用于收集太空中的反物质粒子,这种收集过程十分缓慢,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得到供飞船进行一段时间加速的反物质数量,因此舰队的加速是间断进行的,很长时间的收集后才能进行一次。所以,三体舰队到达太阳系所需的时间是小型探测器的十倍。
审问者:那你刚才说的“几乎”是什么意思?
叶文洁:关于宇宙航行的速度,我们是在一个限定范围内讨论的,离开了这个范围,即使是落后的人类,也已经能将一些物质实体加速到接近光速了。
审问者(稍顿):你所指的限定范围,是不是指宏观范围?在微观上,人类已经可以使用高能加速器,将微观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微观粒子就是你说的那些物质实体吧?
叶文洁:您很聪明。
审问者(指指耳机):我背后有世界上最出色的专家。
叶文活:是的,是微观粒子。六年前,在遥远的半人马座星系,三体世界曾将两个氢原子核加速到接近光速,并向太阳系发射,这两个氢核,也就是质子,在两年前到达了太阳系,然后到达了地球。
审问者:两个质子?他们只送来了两个质子?这几乎等于什么都没送来嘛。
叶文洁(笑):您也说“几乎”了。三体世界只有这个能力,只能使质子这么大小的东西接近光速,所以在四光年的距离上,他们只能送来两个质子。
审问者:在宏观世界,两个质子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即使是一个细菌的一根毛发,也包含着几十亿个质子。这有什么意义?
叶文洁:它是一把锁。
审问者:锁?锁什么?
叶文洁:锁死人类的科学,在三体舰队到达前的四个半世纪,因为这两个质子的存在,人类的科学将不可能有任何重大进展。据传伊文斯说过这样的话:两个质子到达地球之日,就是人类科学死亡之时。
审问者:这未免太离奇了吧,怎么做到呢?
叶文洁: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三体文明眼中,我们可能连野蛮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虫子。
汪淼和丁仪走出作战中心时已近午夜,他们刚刚监听了上面的对话。
“你相信叶文洁说的吗?”汪淼问。
“你呢,信吗?”
“最近有些事情确实太不可思议了,但,用两个质子锁死全人类的科学?这也……”
“首先注意一点:三体文明从半人马座三星向地球发射了两个质子,竟都到达了地球!从四光年外?这也瞄得太准了,漫长的途中有数不清的干扰,星际尘埃什么的,太阳系和地球都在运动中,这比从冥王星上开枪击中这里的一只蚊子都准确,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射手O”
听到“射手”一词,汪淼的心不由紧了一下。“这说明什么?”
“不知道。在你的印象中,质子、中子和电于这样的微观粒子,是个什么样子?”
“几乎是一个点,当然这个点是有结构的。”
“很幸运,我印象中的图像比你要真实些。”丁仪说着,把手中抽尽的烟蒂扔向远处,“看那什么?”他指着落到地上的烟蒂问。
“香烟过滤嘴。”
“很好,从这个距离看那个小东西,是什么e?”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点。”
“对。”丁仪走过去把过滤嘴拾起来,在汪淼眼皮底下将它撕开,露出里面已由白变黄的海绵丝,汪淼闻到了一股焦油味。丁仪接着说,“你看,就这么个小玩意儿,它的吸附面积如果展开来,有一间客厅那么大。”他说着一扬手又将过滤嘴扔掉,“拍烟斗吗?”
“我什么烟都不抽了。”
’‘烟斗使用另一种更高级的过滤芯,三块钱一个,直径与香烟过滤嘴差不多,但比它长些,是一个装着活性炭的小纸筒,把里面的活性炭倒出来,也就是一小撮像老鼠屎似的黑炭粒,但它们内部微孔构成的吸附面积,展开来有一个网球场这么大,这就是活性炭具有超强吸附性的原因。”
“你想说什么?一汪淼很注意地听着。
“过滤嘴中的海绵或活性炭是三维体,它们的吸附面则是二维的,由此可见,一个微小的高维结构可以存储何等巨量的低维结构。但在宏观世界,高维空间对低维空间的容纳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上帝很吝啬,在创世大爆炸中只给了宏观宇宙三个维度。但这不等于更高的维度不存在,有多达八个维度被禁烟在微观中,加上宏观的三维,在基本粒子中,存在着十一维的空间。”
“那又如何?”
“我只想说明以下的事实:在宇宙间,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重要标志,是它能够控制和使用的微观维度。对于基本粒子的一线使用,从我们那些长毛裸体的祖先在山洞中生起篝火时就开始了,对化学反应的控制,就是在一维层次上操控微观粒子。当然,这种控制也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篝火到后来的蒸汽机,再到后来的发电机;现在,人类对微观粒子一维控制的水平已达到了顶峰,有了计算机,也有了你们的纳米材料。但这一切,都局限于对微观维度的一维控制,在宇宙间一个更高级的文明看来,篝火和计算机、纳米材料等等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同属于一个层次,这也是他们仍将人类看成虫子的原因——遗憾的是,他们是对的。”
“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些,这一切与那两个质子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到达地球的这两个质子能做什么呢?正如刚才那人所说,细菌的一根汗毛中,都可能包含着几十亿个质子,这两个质子就是在我的指尖上百分之百变成能量,我最多也只能感到像被针扎了一下。”
“感觉不到的,它们就是在细菌的手指尖上全部转化成能量,那个细菌也未必能感到什么。”
“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虫子能知道什么?”
“可你是个虫子中的物理学家,知道的总比我多,对这事,你至少没像我这样茫然。就算我求你了,要不今晚我睡不好觉的。”
“我要是说得多了,你怕是更睡不好。算了,操这份心有什么用?我们应该学习魏成和大史他们的达观,干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走,我们去喝点儿,然后回去睡个虫子的好觉吧。”
10.智子
八万五千三体时(约8.5个地球年)后。
元首下令召开三体世界全体执政官紧急会议,这很不寻常,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两万三体时前,三体舰队启航了,它们只知道目标的大致方向,却不知道它的距离。也许,目标处于千万光时之外,甚至在银河系的另一端,面对着前方茫茫的星海,这是一次希望渺茫的远征。
执政官会议在巨摆纪念碑下举行。(汪淼在阅读这一段信息时,不由联想到《三体》游戏中的联合国大会,事实上,巨摆纪念碑是游戏中少数在三体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事物之一。)
元首选定这个地址,令大多数与会者迷惑不解。乱纪元还没有结束,天边刚刚升起了一轮很小的太阳,随时都可能落下,天气异常寒冷,以至于与会者不得不穿上全封闭的电热服。巨大的金属摆锤气势磅礴地摆动着,冲击着寒冷的空气,天边的小太阳把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大地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行走。众目睽睽之下,元首走上巨摆的基座,扳动了一个红色的开关,转身对执政官们说:
“我刚刚关闭了巨摆的动力电源,它将在空气回力下慢慢地停下来。”
“元首,为什么这样?”一位执政官问。
“我们都清楚巨摆的历史涵义,它是用来对上帝进行催眠的。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醒着对三体文明更有利,它开始保佑我们了。”
众人沉默了,思索着元首这话的含义。在巨摆摆动了三次之后,有人问:“地球文明回电了?”
元首点点头:“是的,半个三体时前我得到的报告,是回答那条警告信息的。”
“这么快?!现在距警告信息发出仅八万多时,这就是说,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地球文明距我们仅四万光时。”
“那不就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恒星吗?!”
“是的,所以我说:上帝在保佑三体文明。”
狂喜在会场上蔓延开来,但又不能充分表露,像被压抑的火山。元首知道,让这种脆弱的情绪爆发出来是有害的,于是,他立刻对“火山”泼了盆冷水:
“我已经命令三体舰队航向这颗恒星,但事情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样乐观,照目前的情况看,舰队是在航向自己的坟墓。”
元首这话使执政官们立刻冷静下来。
“有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元首问。
“我明白。”科学执政官说,“我们都仔细研究过第一批收到的地球信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文明史。请看以下事实:人类从狩猎时代到农业时代,用了十几万地球年时间;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用了几千地球年;而由工业时代到原子时代,只用了二百地球年;之后,仅用了几十个地球年,他们就进入了信息时代。这个文明,具有可怕的加速进化能力!而在三体世界,已经存在过的包括我们在内的二百个文明中,没有一个经历过这种加速发展,所有的三体文明的科学和技术的进步都是匀速甚至减速的。我们世界的各个技术时代,都需要基本相同的漫长的发展时间。”
元首接着说:“现实是,在四百五十万时后,当三体舰队到达地球所在的行星系时,那个文明的技术水平已在加速发展中远超过我们!三体舰队经过那么漫长的航行,中间还要穿越两条星际尘埃带,很可能只有—半的飞船到达太阳系,其余的将损失在漫长的航程中。到那时,三体舰队在地球文明面前将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去远征,是去送死!”
“如果真是这样,元首,还有更可怕的……”军事执政官说。
“是的,这很容易想到。三体文明的位置已经暴露,为了消除未来的威胁,地球的星际舰队将反攻我们的星系。很可能,在膨胀的太阳把这颗行星吞没之前,三体文明已经被地球人消灭了。”
光明灿烂的前景突然变得如此黯淡,使会场沉默了好久。
元首说:“我们下—步要做的,就是遏制地球文明的科学发展。早在收到第一批信息时,我们就开始制定这方面的计划。现在,实现这些计划出现了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我们这次收到的回答信息,是由地球文明的一个背叛者发出的,那么我们有理由猜测,地球文明的内部存在着相当多的异己力量,我们要充分利用这种力量。”
“元首,谈何容易,我们与地球的联系细若游丝,八万多时才能完成一次应答。”
“也不尽然,同我们一样,地球世界得知外星文明的存在对整个社会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将对文明内部产生深远影响。我们有理由预测,地球文明内部的异己力量将汇集和增长。”
“那他们能做什么呢?进行破坏吗?”
“在长达四万时的时间跨度上,任何传统的战争和恐怖活动的战略意义都不大,都可以得到恢复。在这样长的时间跨度上,要想有效遏制一个文明的发展,解除其武装,办法只有一个,杀死它们的科学。下面,请科学执政官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已经制定的三个计划。”
“第一个计划代号‘染色’。”科学执政官说,“利用科学和技术产生的副作用,使公众对科学产生恐惧和厌恶,比如我们世界中技术发展导致的环境问题,想必在地球上也存在,染色计划将充分利用这些因素。第二个计划代号‘神迹’。即对地球人进行的超自然力量的展示,这个计划力图通过一系列的‘神迹’,建造一个科学逻辑无法解释的虚假宇宙。当这种假象持续一定时间后,将有可能使三体文明在那个世界成为宗教信徒的崇拜对象,在地球的思想界,非科学的思维方式就会压倒科学思维,进而导致整个科学思想体系的崩溃。”
“如何产生神迹呢?”
“神迹之所以成为神迹,关键在于它是地球人绝对无法识破的。这可能需要我们向地球异己力量输入一些高于他们现有水平的技术。”
“这太冒险了,最后谁会用到这些技术?简直是玩火!”
“当然,输入什么层次的技术来产生神迹,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研究……”
”请科学执政官停一下!”军事执政官站起来说,“元首,我想表明自己的看法:这两个计划对杀死人类的科学,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做总比不做强。”科学执政官抢在元首回答前争辩道。
“也仅此而已。”军事执政官不屑地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染色’和‘神迹’两个计划,只能对地球科学发展产生一些干扰。”元首对军事执政官说,然后转向所有与会者,“我们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行动,彻底窒息地球的科学,使其锁死在现有水平。在这里,我们需要抓住重点:科学技术的全面发展取决于基础科学的发展,而基础科学的基础又在于对物质深层结构的探索,如果这个领域没有进展,科学技术整体上就不可能产生重大突破。其实,这并非只是针对地球文明,也是针对三体文明要征服的所有目标,早在首次收到外星信息之前,我们就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近期的步伐大大加快了。各位请看,那是什么?”
元首指指天空,执政官们向那个方向抬头仰望,看到太空中的一个圆环,在阳光中发出金属的光泽。
“那不是用于建造第二支太空舰队的船坞吗?”
“不是,那是一台正在建造的巨型粒子加速器。建造第二支太空舰队的计划取消了.其资源全部用于智子工程。”
“智子工程?!”
“是的,在场的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这个计划,我现在请科学执政官把它介绍给大家。”
“我知道这个计划,但没想到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工业执政官说。
文教执政官:“我也知道,但感觉那像个神话。”
“智子工程,简而言之就是把一个质子改造成一台超级智能计算机。”科学执政官说。
“作为一个广为流传的科学幻想,这大家都听说过。”农业执政官说,“但要成为现实,还是太突然了些。我知道,物理学家们已经能够操控微观世界十一维结构中的九维,但我们还是无法想象,他们能把一把小镊子伸进质子,在里面搭建大规模集成电路吗?”
“当然不行,对微观集成电路的蚀刻,只能在宏观中进行,而且只能在宏观的二维平面上进行。所以,我们需要将一个质子进行二维展开。”
“把九维结构展开成二维?面积有多大?”
“很大,您会看到的。”科学执政官微笑着说。
时光飞逝,六万个三体时又过去了。在太空中的巨型加速器完全建成后的两万个三体时,对质子的二维展开将要在三体行星的同步轨道上进行。
这是一个恒纪元风和日丽的日子,天空十分纯净。同八万个三体时前舰队启航的时侯一样,三体世界的人们都在仰望着太空,看着那巨大的圆环。元首和全体执政官再次来到了巨摆纪念碑下,巨摆早已静止,摆锤如一块稳定的磐石凝固在高大的支架间,看上去很难相信它曾经运动过。
科学执政官发出了二维展开的启动命令。太空中,圆环周围有三个立方体,那是为加速器提供能量的聚变发电站,现在,它们那形状像长翅的散热片渐渐发出暗红色的光。科学执政官向元首报告展开正在进行,人们紧张地仰望着太空中的加速器,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分之一个三体时后,科学执政官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元首,很遗憾,展开失败了,多减了一个维度,目标质子被减成一维。”
“一维?一条线?”
“是的,一条无限细的线,从理论上计算,它的长度有一点五千光时。”
“哼!”军事执政官说,“花费了一支太空舰队的资源,就得到这么个结果?”
“这是科学实验,总有个调试的过程,这才是第一次展开实验嘛。”
人们带着失望散了,但事情并没有完。本来认为被一维展开的质子将永远运行在行星的同步轨道上,但由于太阳暴产生的阻力使其减速,一部分一维丝还是落入了大气层。六个三体时后,来到户外的人们发现周围有奇怪的闪光,那些闪光呈细丝状,转瞬即逝,出没不定。他们很快从新闻中得知,这是被展开成—维的质子在引力的作用下飘落到地面上来了。虽然这些一维丝是无限细的,但它的核力场还是能够反射可见光,还是能够被看到。这是人们第一次看到不是由原子构成的物质,它们本身只是一个质子的一小部分。
“这些东西真讨厌。”元首不断地用手拂脸,此时他正同科学执政官一起站在政府大厦前宽阔的台阶上,“我总是感到脸上痒。”
“元首,这只是您的心理作用。所有一维丝的质量之和也就相当于一个质子,所以它们对宏观世界几乎不产生任何作用,当然也没有任何害处,就像不存在一样。”
但空中落下的一维丝越来越密,在阳光下,地面附近的空间中充满了细小的闪光,太阳和星辰看上去都围着一圈银色的绒边。外出的人们身上缠满了一维丝,走动时拖着一片细小闪光。他们回到室内后,一维丝在灯光下闪亮,只要他们一活动,细丝的反光就在他们周围描绘出被他们扰动的空气的形状。虽然—维丝只能在光以下看到,不产生任何触觉,但这也够令人心烦意乱的了。
一维丝的暴雨整整下了二十多个三体时才停止,这并非因为细丝都落到地面上,它们的质量虽然令人难以想象的微小,但还是有的,所以在重力下的加速度与普通物体—样,但一进入大气层,就立刻完全受气流控制,永远也不会落下。但在—维展开后,质子内部的强互作用力大大减弱,使得一维丝的强度不大,渐渐断裂成小段,反射的光肉眼看不见了,人们就感觉它们消失了。一维丝的尘埃在三体世界的空间中是永远漂浮着的。
五十个三体时后,质子的二维展开第二次进行。
这一次,地面上的人们很快看到了异兆,当聚变发电站的散热片发出红光后,在加速器的位置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巨大的物体,都呈很规则的几何形状,有球体、四面体、立方体和锥体等,它们的表面色彩很复杂,细看发现原来是根本没有色彩,几何体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镜面,人们看到的只是被映照的行星表面扭曲的图像。“这次成功吗?”元首问,“这就是被展开成二维的质子?”
科学执政官回答:“元首,这次仍不成功,我得到加速器控制中心的报告,这次少减了一个纬度,目标质子被展开成三维。”
巨大的镜面几何体以很快的速度继续涌现,形状也更加多样化,有环状和立体十字形,感至还出现了一个类似于莫比乌斯带的扭环。所有几何体从加速器的位置飘移开去。约半个三体时后,这些几何体布满了大半个天空,像是一个巨人孩子在苍穹中撒了一盒积木。几何体反射的阳光使地面的亮度增加了一倍,且闪烁不定,巨摆的影子在这投到地面的天光中时隐时现,左右摇摆。按着,所有的几何体开始变形,渐渐失去了规则的形状,像受热融化似的。这种变形愈演愈烈,变化的形状进来越纷乱复杂,现在天空中的东西不再使人联想到积木,更像是一个巨人被肢解后的肢体和内脏。由于形状的不规则,它们散射到地面上的阳光均匀柔和了一些,但其本身表面的色彩却更加怪异和变幻莫测。
在布满天空的这些杂乱的三维体中,有一些引起了地面观察者们的特别注意,首先是因为这些三锥体极其相似,再细看时,人们辨认出了它们所表达的东西,一阵巨大的恐怖感席卷整个三体世界。
那都是眼睛!(我们不知道三体人眼睛的形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任何智慧生物对眼睛的图像都是十分敏感的。)元首是少有的真正保持着镇静的人,他问科学执政官:“一个微观粒子,内部的结构能复杂到什么程度?”
“那要看从几维视角来观察了。从一维视角看微观粒子,就是常人的感觉,一个点而已;从二维和三维的视角看,粒子开始呈现出内部结构;四维视角的基本粒子已经是一个宏大的世界了。”
元首说:“宏大这种词用在质子这样的微观物上,我总觉得不可思议。”
科学执政官没有理会元首,自顾自地说下去:“在更高纬度上,粒子内部的复杂程度和结构数量急剧上升,我在下面的类比不准确,只是个形象的描述而已:七维视角的基本粒子,其复杂程度可能已经与三维空间中的三体堡系相当;八维视角下,粒子是一个与银河系一样宏大浩渺的存在;当视角达到九维后,一个基本粒子内部结构的数量和复杂程度,已经相当于整个宇宙。至于更高的维度,我们的物理学家还无法探测,其复杂度我还想象不出来。”
元首指指太空中那些巨大的眼睛:“眼前的事情是不是表明,被展开的质子所包含的微观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
“生命这个定义,用在高维度微观宇宙中怕不合适,更准确些,我们只能说那个宇宙中存在智能或智慧。这样的可能科学家们早已预测到了,那样复杂宏大的一个世界,如果没有演化出智慧这样的东西反倒是不正常了。”
“它们为什么变化出眼睛来看着我们?”元首仰望天空。那些太空中的眼睛是很精致的雕塑,栩栩如生,它们都看着下面的行星,目光似乎很诡异。
“也许只是想显示自己的存在吧。”
“那些东西都会落到地面上来吗?”
“不会的,请元首放心。即使落下来,与上次一维展开的细丝一样,这些巨大的物体全部质量之和也就相当于一个质子而已,不会对我们的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人们要做的,只是使自己的心理适应这种奇观而已。”
但这次,科学执政官错了。
现在,人们可以觉察到,在布满天空的所有三维体中,“眼睛”们的移动速度明显地比别的几何体快,而且它们都在向着同一点汇聚。很快,两个眼睛相遇了,合为一体,合成后的形状仍是眼睛;只是体积增大了。更多的“眼睛”加入合成体,后者的体积也在迅速增大。最后,所有的“眼睛”合为一体,这颗“眼睛”是如此巨大,仿佛代表着整个宇宙在盯着三体世界。它的眸子清澈明亮,中心映着一轮太阳,在广阔的眼睑上,缤纷的色彩如洪水般滚滚而过。时间不长,“巨眼”表面的细节开始变淡,渐渐消失了,“巨眼”变成了一只没有眸子的盲眼;然后,它的形状开始改变,最后完全失去了眼睛的形状,变成一个完美的圆。当这个巨圆开始缓缓转动时,人们发现它并不是平面,而是一个抛物面,像从一个巨球上切下的一都分。
军事执政官盯着空中那个缓缓转动的巨物,突然悟出了什么,喊道:“元首,快,还有其他人,快进地下掩蔽室!”他指着上方,“它是……”
“一面反射镜,”元首冷静地说,“命令太空防御部队立刻摧毁它,我们就在这里看,哪儿也不去。”
反射镜聚焦的阳光这时已经投射到三体行星上,最初光斑的面积很大,焦点的热量还不具杀伤力。这个光斑在大陆上移动着,寻找着目标。反射镜显然发现了首都这个最大的城市,光斑向这里移来,很快将首都罩在它的范围内。巨摆纪念碑下的人们只看到太空中出现一团巨大的光亮,这光强得掩去了空中其他的一切。与此同时,人们感到了一阵酷热袭来。笼罩首都的大光斑在迅速收缩,这是反射镜在进一步聚焦阳光,太空中的光团亮度持续增强,使人们不能抬头,光斑内的人们则感到热度在急剧增加。就在酷热已不可忍受之时,光斑的边界扫过了巨摆纪念碑,一切都骤然暗了下来。这里的人们花了好一会儿才使眼睛适应了正常的光亮。他们抬头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顶天立地的光柱,呈倒锥形,太空中的反射镜就是光锥的底部,光锥的头部正刺中首都的中心,使那里的一切都在短时间内变成白炽状态、滚滚的烟柱从那里腾空而起,被光锥的不均匀热量引发的龙卷风则形成了另外几根接天的尘柱,围绕着光锥扭动舞蹈着……
几团耀眼的火球在反射镜的不同部分出现了。它们的颜色与反射镜发出的光芒不同,是蓝色的,这是三体世界太空防御部队发射的核弹在目标上爆炸。由于爆炸是在大气层外进行的,听不到声音。当这几团火球熄灭时,反射镜上出观了几个大洞,然后整个镜面开始撕裂,最后破裂成十几块。与此同时,死亡光锥消失了,世界重新回到正常的光亮中,人们一时间觉得一切像月夜般昏暗。那些已失去了智能的碎块继续变形,很快与太空中其他的几何体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下次展开实验会怎么样?”元首带着嘲讽的神情对科学执政官说,“会不会把一个质子展开成四维?”
“元首,即使这样也问题不大,四维展开后的质子体积要小很多,如果太空防御部队做好准备,对其在三维空间的投影进行攻击,同样可以摧毁它。”
“你在欺骗元首!”军事执政官愤怒地对科学执政官说,“你闭口不提真正的危险!如果,质子被零维展开呢?”
“零维?”元首饶有兴趣地问,“那就是一个没有大小的点了。”
“是的,奇点!一个质子与它相比都是无限大,这个质子的所有质量将包含在这个奇点中,它的密度将无限大!元首,您当然能想象出这是什么东西。”
“黑洞?”
“是的。”
“元首,是这样——”科学执政官连忙解释道,“我们选择质子而不是中子进行二维项开,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危险。万一零维展开真的出现,质子带有的电荷也会转移到展开后形成的黑洞中,我们就能用电磁力捕捉和控制住它。”
“万一你们根本找不到它或控制不住呢?”军事执政官质问道,“它就可能降落到地面上来,在途中吸进遇到的一切物质迅速增加质量,然后沉到我们行星的地心中,最后把整个三体世界都吸进去!”
“这事情不会发生,我保证!你干吗总跟我过不去?我说过,科学实验嘛……”
“够了!”元首说,“下次的成功率有多大?”
“几乎是百分之百!元首,请相信我,通过这两次失败我们已经掌握了微观至宏观低维展开的规律。”
“好吧,为了三体文明的生存,这个险必须冒。”
“谢谢元首!”
“但,如果下次还是失败,你,还有参与智子工程的所有科学家,都有罪了。”
“是的,当然,都有罪。”如果三体人能出汗的话,科学执政官一定抹了一把冷汗。
对同步轨道上二维展开的质子的清理要比一维展开的质子容易得多,用小型飞船就能把那一团团质子物质拖离行星近地空间,避免它们进入大气层。那些像山脉一样的物质几乎没有质量,仿佛是巨大的银色幻影,一个婴儿就能轻松地拖动它们。
出后,元首问科学执政官:“在这次实验中,我们是不是毁灭了微观宇宙中的一个文明?”
“至少是一个智慧体吧,而且,元首,我们毁灭的是整个微宇宙。那个宇宙在高维度上是很宏大的,可能存在的智慧或文明显然不止一个,只是它们没有机会向宏观世界表现自己而已。当然,在微观尺度的高维空间,智慧和文明的形态是我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它们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还要说明:这种事可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哦?”
“在漫长的科学发展史上,物理学家们用加速器撞击过多少质子?又撞击过多少中子和电子?可能不下一亿次吧。每一次撞击,对那个微宇宙中的智慧或文明都可能是毁灭性的。其实,即使在大自然中,微宇宙的毁灭也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比如质子和中子的衰变,还有,进入大气层的一束高能宇宙射线就可能毁灭成千上万个微宇宙……您不会为此多愁善感起来吧?”
“你很幽默。我要马上通知宣传执政官,让他把这个科学事实向全世界反复渲染,让三体人民明白,文明的毁灭,其实是一件在宇宙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再普通不过的事。”
“这有什么意义呢?是让人民能够坦然面对三体文明可能的毁灭吗?”
“不,是让他们坦然面对地球文明的毁灭。你也知道,在我们对地球文明的基本政策公布后,激发起一些极其危险的和平主义情绪。我们现在才发现,三体世界中像1379号监听员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多的,必须控制和消除这种脆弱的情绪。”
“元首,这种情绪主要是由最近来自地球的新信息引起的。您的预测实现了,地球上的异己力量果然在发展,他们建立了一个完全由自己控制的发射基地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我们发送大量地球文明的信息。我得承认,地球文明在三体世界是很有杀伤力的,对我们的人民来说,那是来自天堂的圣乐。地球人的人文思想会使很多三体人走上精神歧途,三体文明在地球已经成为一种宗教,而地球文明在三体世界也有这个可能。”
“你指出了一个巨大的危险,应该严格限制来自地球的信息流入民间,特别是文化信息。”
质子二维展开的第三次实验在三十个三体时后进行,这次是在夜间。从地面上看不到太空中的加速器圆环,只有旁边骤变发电站散热片的红光标示出它的位置。加速器启动后不久,科学执政官就宣布展开成功。
人们仰望夜空,开始什么都没看到,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迹象:星空分成了两部分,这两部分中星群的图案是对不上的,仿佛两张星空图片叠在一起,小的那张放在大的上面,银河在两者的边界处被截断。小部分的星空是圆形的,正在正常的星空背景上迅速扩大。
“那里面的星座是南半球的!”文教执政官指着正在扩大的圆形星空说。
当人们正在穷尽自己的想象力,试图理解在行星另一面才能看到的星空是如何叠印到北半球的夜空上时,一个更惊人的景像出现了:在那片扩大中的南半球星空移动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巨大球体的一部分,那个球体呈褐色,正在像一个速度很慢的显示屏上的图像一样被扫描出来,那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球体,上面清晰地呈现着熟悉的大陆形状。当球体的显示完成后,它已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其表面的细节可以沿用更清楚了:褐色的陆地上布满了山脉的褶皱,一片片云层好相是紧贴着大陆的残雪……这时才有人说出了一个事实:“那是把们的行星!”
是的,太空中出现了另一个三体世界。
紧接着,天色亮了起来,在太空中的第二三体行星旁边,扩大的南半球星空的边界又扫描出了一轮太阳。这显然是现在正照耀着南半球的那个太阳,但似乎只有它的一半大小。
现在,终于有人悟出了事情的真相:“那是一面镜子!”
这面在三体世界上方出现的巨镜,就是那枚正在被展开成二维平面的质子,这是一个没有厚度的真正意义上的几何平面。
当二维展开完成时,苍穹已完全被南半球的星空所覆盖,天顶正中就是三体行星和太阳的镜像。紧接着,周围地平线一圈的星空开始变形,群星的图像被拉长扭曲,像融化后流动一般。这种变形正由周边向上发展。
“元首,质子平面正在我们星球的引力下弯曲。”科学执政官说,他接着指指星空中刚刚出现的许多光晕,就像有人用晃动的手电照着洞窟的顶。
“那是从地面发出的电磁辐射,对平面的引力弯曲进行调节,以使得质子平面最后把我们的星球完成包裹起来,之后电磁辐射仍将持续发射,像许多根辐条一样维持住这个大球面的稳定,这样三体行星就成了一个固定二维质子的工作平台,在质子平面上集成电路的蚀刻就可以开始了。”
质子的二维平面对三体行星的包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星空的变形逼近天顶的三体行星映像时,群星从上至下依次消失了,已弯曲到行星另一面的质子平面挡住了星空,这时仍有阳光照进已弯曲成曲面的平面质子内。可以看到三体世界的映像在太空中的宇宙哈哈镜里已变得面目全非。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后,一切都隐入天边的黑暗中。这是三体世界有史以来最黑的夜。在行星的引力和人工电磁辐射的平衡下,质子平面形成了一个半径为同步轨道的大球壳,将行星完全包在球心。
严寒降临了。全反射的质子平面将所有阳光反射回太空,三体世界的气温急骤下降,最后降到了曾导致多轮文明毁灭的三颗飞星同现时的程度。三体世界绝大多数公民脱水储存,黑暗笼罩的大地上一片死寂。天空中,只有维持质子巨膜的电磁辐射激发的微弱光晕在晃动,偶尔还可以看到同步轨道上的几点灯光,那是在巨膜上进行集成电潞蚀刻的飞船。
微观组成电路的原理与普通集成电路完全不同,因为其基材不是由原子构成的,它本身就是一个质子。电路的PN结是对质子平面局部的强互作用力进行扭结而形成,导线也在传导核力介子的。由于电路平面极大,所以电路的宏观尺寸也很大,线路都有发丝粗细,凑近后用肉眼清晰可辨。如果飞近质子平面,就能看到一个由精细复杂的集成电路构成的广阔平原,电路的总面积是其包裹于其中的三体行星陆地面积的几十倍。
质子电路蚀刻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上千艘飞船工作了一万五千个三体时才最后完成,软件的调试又用了五千个三体时,终于到了智子第一次试运行的时刻。
在处于地下深处的智子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当冗长的系统自检程序结束后,接着显示系统的加载过程,最后,空白的蓝屏上出现了一行大字:“微智慧2.10”载入完成,智子一号等待指令。
科学执政官说:“现在,智子诞生了,我们赋予了一个质子智慧,这是我们能够制造的最小的人工智能体了。”
“可在我们现在看来,它是最大的人工智能体了。”元首说。
“元首,我们将增加这个质子的维度,它很快会变小的。”说完,科学执政官在控制终端上输入—句询问:智子一号,空间维度控制功能是否正常?
正常,智子一号随时可以启动空间维度控制功能。
将纬度收缩至三维。
这个命令发出后,包裹三体世界的二维质子巨膜迅速收缩,仿佛宇宙中的一只巨手扯开了这个世界的蒙布,几乎在一瞬间,阳光普照大地。质子由二维收缩至三维,变成了同步轨道上的一个巨球,看上去有巨月大小,它正处于星球黑夜的一面,但镜面球面反射的阳光使黑夜变成白昼。现在,外部世界仍然处于极度严寒中,控制室中的人们只能从用幕上目睹这—切。
维度收缩成功,智子一号等待指令。
将维度收缩至四维。
太空中,巨球迅速收缩,最后看上去只有飞星大小,在星球的这一面黑夜重新降临。
“元首,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球体,不是真正的智子,只是其在三维空间的投影。它是一个四维的巨人,我们的世界是一张三维的薄纸,它贴在这张纸上,我们只能看到它的脚底与纸相接触的部分。”
维度收缩成功,智子一号等待指令。
将维度收缩至六维。
太空中的小球消失了。
“六维的质子有多大?”元首问。
“半径约五十单位吧。”科学执政官回答。
维度收缩成功。智子一号等待指令。
智子一号,你能看到我们吗?
能,我能看到控制室,看到其中的每个人,还能看到每个人的内脏,甚至还能看到你们内脏的内脏。
“它在说什么?”元首惊奇地问。
“智子从六维空间看三维空间,就像我们看二维平面上的一张画,当然能看到我们的内部。”
智子一号,进入控制室。
“它能穿透地层吗?”元首问。
“元首,不是穿透,而是从高维进入,它可以进入我们世界中任何封闭的空间。这也是三维中的我们和二级平面的关系,我们能轻易从上方进入平面上的一个圆,而平面上的二维生物永远不可能,除非它打破那个圆。”
科学执政官的话音刚落,一个镜面球体便出现在控制室的正中,悬浮在半空中。元首走过去,看着全反射球面上自己变形的映象。“这竟是一个质子?”他带回惊奇和感叹说。
“元首,这只是质子的六维实体在三维空间的投影而已。”
元首伸出手去,看看科学执政官并没有阻止,就接触了智子的表面。在他的手这轻轻一触之下,智子被推移了一段距离。
“好像很光滑。它只有一个质子的质量,可我的手上竟有一点儿阻力感。”元首不解地说。
“空气阻力作用于球体的原因。”
“能让它缩回十一维,变成普通质子大小吗?”
元首问。他的话音未落,科学执政官惊恐地对智子喊道:“注意,这不是指令!”
智子一号明白。
“元首,如果缩回十一维,我们就永远失去它了。当智子缩减到普通微观粒子的大小时,它内部的传感器和I/O接口将小于所有电磁波的波长,这就意味着它无法感知宏观世界,也无法接收我们的指令。”
“可我们最终是要让它恢复为一个微观粒子的。”
“是的,但那要等到智子二号、三号和四号建成。一个以上的智子,能够通过某些量子效应,构成一个感知宏观世界的系统。举个例子:假设一个原子核内部有两个质子,它们相互之间会遵循一定的运动规则,比如自旋,可能两个质子的自旋方向必须是相反的。当这两个质子被从原子核中拆开,不管它们相互之间分离到多大距离,这个规则依然有效;改变其中一个质子的自旋方向,另一个的自旋方向也必然立刻做出相应的改变。当这两个质子都被建造成智子的话,它们之间就会以这种效应为基础,构成一个相互感应的整体,多个智子则可以构成一个感应阵列,这个阵列的尺度可以达到任意大小,可以接收所有频段的电磁波,也就可以感知宏观世界了。当然,构成智子阵列的量子效应是极其复杂的,我这种说明只是个比喻而已。”
其后三个质子的二维展开都是一次成功,每个智子的建造时间也只有—号的一半。智子二号、三号和四号建成后,四个智子构成的量子感应阵列也顺利建立。
元首和全体执政官再次来到了巨摆纪念碑下。在它们上方,悬浮着四个已经缩至六维的智子,在每个晶莹的镜面球体冲,都各自映出了一轮正在升起的太阳,不由让人想起那些曾出现在太空中的三维体眼睛。
智子阵列,连续维度收缩至十一维。
指令发出后,四个镜面球体消失了。科学执政官说:“元首,智子一号和二号将飞向地球,凭借着存储在微观电路中庞大的知识库,智子对空间的性质了如指掌,它们可以从真空中汲取能量,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高能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这看起来违反能量守恒定律,智子是从真空结构中‘借’用能量,但归还遥遥无期,要等到质子衰变之时,而那时离宇宙末日也不远了。
“两个智子到达地球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定位人类用于物理学研究的高能加速器,然后潜伏于其中。在地球文明的科学水平上,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所采用的基本方法,就是用经过加速的高能粒子撞击选定的靶标粒子,当靶标粒子被撞碎后,对结果进行分析,试图找出反映物质深层结构的信息。在实际的实验中,是用含有靶标粒子的物质作为撞击目标,物质的内部几乎全是空的,如果一个原子有一座剧院那么大,原子核则只是悬浮在剧院中的一个核桃。所以,成功的撞击是十分罕见的,往往在大量的高能粒子长时间袭击靶标材料后才发生一次,这种试验就像是从夏天的一场暴雨中,找出颜色稍有不同的一个雨点。
“这就给了智子一个机会,使它可以代替靶标粒子去接受撞击。由于它具有很高的智能,通过量子感应阵列,它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精确判断轰击粒子的轨迹,然后移动到适当的位置。所以,对智子撞击的成功率,是对普通靶标粒子的上亿倍。当智子被撞击后,它就会有意给出错误和混乱的结果,即使偶尔有对预定靶标粒子正确的撞击发生,地球物理学家们也不可能将正确的结果从一大堆错误结果中分辨出来。”
“这样,智子不是也被消耗了吗?”军事执政官问。
“不会的,质子已经是组成物质的基本结构,与一般的宏观物质是有本质区别的,它能够被击碎,但不可能被消灭。事实上,当一个智子被击碎成几部分后,就产生了几个智子,而且它们之仍存在着牢固的量子联系。就像你切断—根磁铁,却得到了两根磁铁一样。虽然每个碎片智子的功能会大大低于原来的整体智子,但在修复软件的指挥下,各个碎片能迅速靠拢,重新组合成—个与撞击前一模一样的整体智子。这个过程是在撞击发生后,碎片智子在高能加速器气泡室或乳胶感光片上显示出错误结果后完成的,只需百分万之一秒。”
又有人问:“是否存在这种可能:地球人用某种方法将智子识别出来,然后用一个强电磁场将其捕获,并禁锢起来?质子是带正电荷的。”
“这更不可能了。要识别出智子,就需到人类在物质深层结构研究上的突破,但高能加速器都变成了一堆废铁,这种研究又如何进行呢?猎人的眼睛已经先被他要射的猎物抓瞎了。”
“地球人还有一个笨办法,”工业执政官说,“他们可以建造大量的加速器,超过我们建造智子的速度,那么,地球上总有某台加速器中没有智子潜伏,会得到正确的结果。”
“这是智子计划中最有趣的一点!”这个问题使科学执政官兴奋起来,“工业执政官先生,您不必担心建造大量的智子会使三体世界的经济崩溃。我们不必这么做,也许还会再建造几个智子,但不会更多,事实上,有这两个就足够了,因为每个智子在行为上是多线程的。”
“多线程?”
“这是古老的串行计算机的一个术语,那时计算机的中央处处器每一时刻只能运行单—的程序,但由于其速度很快,加上中断的调度,在我们处于低速层面的观察者看来,计算机是在同时运行多个程序。你知道,智子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地球世界相对于光速而言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如果智子以这个速度在地球上不同的加速器间巡回,那么在地球人看来,它就像同时存在于每台加速器中,能够几乎同时在所有加速器中制造错误的撞击结果。
“我们计算过,每个智子可以控制多达一万台次高能加速器,而地球人建造一台这样的加速器就需要四五年的时间,从经济和资源的角度看也不可能大量建造。当然,他们可以拉大加速器间的距离,比如说在他们星系的各个行星上建造,这确实能破坏智子的多线程操作,但在这样长的时间内,三体世界再造出十个或更多的智子也不困难。越来越多的智子将在那个行星系中游荡,它们合在一起也没有细菌的亿万分之一那么大,但却使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们永远无法窥见物质深处的秘密,地球人对微观维度的控制,将被限制在五维以下,别说是四百五十万时,就是四百五十万亿时,地球文明的科学技术也不会有本质的突破,它们将永远处于原始时代。地球的科学已被彻底锁死,这个锁是如此牢固,凭人类自身的力量是永远无法挣脱出来的。”
“真是太妙了!请原谅我以前对智子工程的失敬。”军事执政官由衷地说。
“事实上,地球目前只有三台达到了可能取得突破性研究成果所需能级的加速器,智子一号和二号到达地对后将几乎处于闲置状态。为了充分利用它们的工作能力,除对三台加速器进行干扰外,我们还为智子安排了其他的工作,它们将成为实施神迹计划的主要技术手段。”
“智子能够制造神迹?”
“对地球人而言,是的。大家都知道,高能粒子可以使胶片感光,这也是地球原始的加速器显示单个粒子的手段之—,智子在高能态上每穿过—次胶片,就在上面产生一个感光点,它们来回穿过,就可以将这些点达成—排字母或数字,甚至图形,像绣花一样。这个过程速度极快,远快过地球人的相机拍照时胶片的感光速度。另外,地球人的视网膜与三体人类似,这样高能智子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在他们的视网膜上打出字母、数字成图形……如果说以上这些小神迹能使地球人迷惑和恐惧的话,那下一个巨型神迹足以把那些虫子科学家吓死:智子能使他们眼中的宇宙背景辐射发生整体闪烁。”
“这对我们的科学家也很恐惧,怎样做到呢?”
“很简单,我们已经编制了使智子自行二维展开的软件,展开完成后,用那个巨大的平面包住地球,这个软时还可以使展开后的平面是透明的,但在宇宙背景辐射的波段上,其透明度可以进行调节……当然,智子进行各种维度的展开时,可以显示更宏伟的‘神迹’,相应的软件也在开发中。这些‘神迹’将制造一种足以将人类科学思想引上歧途的氛围,这样,我们可以用神迹计划对地球世界中物理学以外的科学形成强有力的遏制。”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把已有的四个智子全部发往地球呢?”
“量子感应是超距的,即使四个智子分处宇宙的两端,感应照样可以在瞬间传递,它们构成的量子阵列依然存在。把三号和四号智子留在这里,它们就可以实时接收位于地球的一号和三号智子发回的信息,这样就实现了三体世界对地球的实时监视。同时,智子阵列也使三体世界能够与地球文明中的异己分子进行实时通讯。”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战略步骤,”元首插话说,“我们将通过智子阵列,把三体世界对地球文明的真实意图告诉地球人。”
“这就是说,我们将告诉他们,三体舰队将通过长期禁止地球人生育,使这个物种从地球上消失?”
“是的,这样做有两个可能的结果:其一是使地球人抛弃一切幻想决一死战,其二是他们的社会在绝望和恐惧中堕落、崩溃。通过对已经收到的地球文明信息进行仔细研究,我们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不知什么时候,初升的太阳又消失在地平线下,日出变成了日落,三体世界的又一个乱纪元开始了。
就在叶文洁阅读三体世界的信息时,作战中心正在召开另一次重要会议,对被夺取的信息进行初步研究。会前,常伟思将军说:“请同志们注意,我们的会议现在可能已经在智子的监视之下了。以后,任何秘密都将不复存在。”
他说这句话时,周围还是熟悉的一切,拉下的窗帘上摇曳着夏天的树影:但在所有与会者眼中,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于以往了,他们感觉到了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盯着自己,在这双眼睛下,这个世界已经无处躲藏。这感觉将缠绕他们一生,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无法逃脱。人类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在精神上适应这种处境。
就在常伟思说完这句话的三秒钟后,三体世界与地球叛军之外的人类进行了第一次交流,这以后,他们就中断了与地球三体叛军降临派的通讯。在所有与会者的有生之年,三体世界再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这时,作战中心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那个信息,就像汪淼看到倒计时一样,信息只闪现了不到两秒钟就消失了。但所有人都准确地读出了它的内容,它只有五个字——
你们是虫子!
11.虫子
“看完那些,你一定想到了三年前因球状闪电研究发现的宏原子,那可是你最辉煌的时代。”汪淼对丁仪说,他们此时正在丁仪家宽散空旷的客厅中,两人都靠在那张台球桌旁边。
“是啊,我一直在建立宏原子的理论,现在受到了启发:宏原子很可能就是普通原子在低维度的展开。这种展开是由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自然力完成的,展开可能发生在宇宙大爆炸后不久,也可能现在仍然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也许,这个宇宙所有的原子在漫长的时间里最后都会展开到低维,我们宇宙的最终结局是变成低维度原子构成的宏宇宙,这也可以看作一个熵的增长过程吧……当时以为,宏原子的发现能给物理学带来突破,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丁仪说,起身到书房去翻找什么。
“为什么呢?既然我们可以捕获宏原子,难道不能绕开高能加速器,直接从宏原子中研究物质的深层结构吗?”
“当初是这么想的,”丁仪从书房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银边相框,“现在看来很可笑。”
他弯腰从脏乱的地板上拾起一个烟头:“还是看这个过滤嘴吧。我们说过它的二维面积展开来有客厅这么大,但要是真的展开了,你能从那个平面上研究出过滤嘴曾经的三维结构吗?当然不可能,那些三维结构的信息在展开时已经消失了,像打碎了的杯子不可能还原,原子在自然状态下的低维度展开是不可逆的过程。三体科学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对粒子低维展开的同时保留了高级结构的信息,使整个过程成为可逆。而我们要研究物质深层结构,还只能从十一维微观维度开始,也就是说,离不开加速器。打个比方:加速器是我们的算盘和计算尺,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可能发明出电子计算机来。”
丁仪让汪淼看那个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轻美丽的少校女军官站在一群孩子们中间,她目光清澈,动人地微笑着。她和孩子们站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绿草坪上,上面有几只白色的小动物。在他们的后面,有一幢很高大的厂房一样的建筑,墙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动物,还有气球、鲜花什么的。
“在杨冬之前认识的?你的生活够丰富的。”汪淼看着照片说。
“她叫林云,对球状闪电研究和宏原子的发现做出过关键性的贡献,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发现。”
“我没有听说过她啊。”
“是啊,因为一些你同样没听说的事情……不过我一直觉得这对她不公平。”
“她现在在哪儿?”
“在……在—个地方,或—些地方……唉,她要是现在能出现有多好。”
对丁仪奇怪的回答,汪淼没有在意,他对照片上的那个女性也不感兴趣,他把相框还给丁仪,一摆手说:“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
“是啊,一切都无所谓了。”丁仪把相框在台球桌上端正地摆好,看着他,伸手去够桌角的一瓶酒……
当史强推门进来时,两人已经喝得有八分醉了,他们看到大史后都很兴奋。汪淼站起来搂住来者的双肩,“啊,大史,史警官……”丁仪则晃晃悠悠地找了个杯子放到台球桌上,给他倒酒,“你那个邪招还不如不出。那个信息,我们看不看,四百多年后的结果都一样。”
大史在台球桌前坐下来,两眼贼溜溜地看看两人:“事情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什么都完了?”
“当然,什么都完了。”
“加速器不能用,物质结构不能研究,就什么都完了?”
“那你——说呢?”
“技术不还是在进步嘛,汪院士他们还搞出了纳米材料……”
“想象一个古代的王国,他们的技术也在进步,能为士兵造出更好的刀啊剑啊长矛啊,甚至还有可能做出像机关枪那样连发的弓箭呢,但……”
大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如果他们不知道物质是由原子、分子组成的,就永远造不出导弹和卫星,科学水平限制着呢。”
丁仪拍拍大史的肩,“我早就看出来史警官是个聪明人,就是看着……”
汪淼接着说:“物质深层结构的研究是其他一切科学基础的基础,如果这个没有进展,什么都是——用你的说法:扯淡。”
丁仪指指汪淼:“汪院士这辈子还不会闲着,能继续改进刀啊剑啊长矛啊。我他妈的以后干什么?天知道!”说着他把一个空酒瓶扔桌上,捡起台球丢过去砸。
“这是好事!”汪淼举起酒杯说,“我们这辈子反正能打发完,今后,颓废和堕落有理由了!我们是虫子!即将灭绝的虫子,哈哈……”
“说得好!”丁仪也举起酒杯,“为虫子干杯!真没想到世界末日是这么的爽,虫子万岁,智子万岁!末日万岁!”
大史摇摇头,把面前他那杯酒一口干了,又摇摇头,“熊样儿。”
“那你要咋的?”丁仪用醉眼盯着大史说,“你能让我们振作起来?”
大史站了起来:“走。”
“去哪儿?”
“找振作啊。”
“得了史兄,坐下,喝。”
大史扯着两人的胳膊把他们拽起来:“走,不行就把酒拿上。”
下楼后,三人上了大史的车。当车开动时,汪淼大着舌头问去哪儿,大史回答:“我老家,不远。”
车开出了城市,沿京石高速向西疾驶,刚刚进入河北境内就下了高速公路。大史停下了车,把车里的两人拖出来。丁仪和汪淼一下车,午后灿烂的阳光就令他们眯起了眼,覆盖着麦田的华北大平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
“你带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汪淼问。
“看虫子。”大史点上—根斯坦顿上校送的雪茄说,同时用雪茄指指面前的麦田。
汪淼和丁仪这才发现,田野被厚厚的一层蝗虫覆盖了,每根麦秆上都爬满了好几只,地面上,更多的蝗虫在蠕动着,看去像是一种粘稠的液体。
“这地方也有蝗灾了?”汪淼赶走田埂一小片地上的蝗虫,坐了下来。
“像沙尘暴一样,十年前就有了,不过今年最厉害。”
“那又怎么样?大史,什么都无所谓了。”丁仪带着未消的醉意说。
“我只想请二位想一个问题:是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呢,还是蝗虫与咱们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
这个问题像一瓶冷水泼在两名醉汉科学家头上,他们盯着面前成堆的蝗虫,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两人很快就明白了大史的意思。
看看吧,这就是虫子,它们的技术与我们的差距,远大于我们与三体文明的差距。人类竭尽全力消灭它们,用尽各种毒剂,用飞机喷洒,引进和培养它们的天敌,搜寻并毁掉它们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们绝育;用火烧它们,用水淹它们,每个家庭都有对付它们的灭害灵,每个办公桌下都有像苍蝇拍这种击杀它们的武器……这场漫长的战争伴随着整个人类文明,现在仍然胜负未定,虫子并没有被灭绝,它们照样傲行于天地之间,它们的数量也并不比人类出现前少。把人类看作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太阳被一小片黑云遮住了,在大地上投下一团移动的阴影。这不是普遍的云,是刚刚到来的一大群蝗虫,它们很快开始在附近的田野上降落,三个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着地球生命的尊严。丁仪和汪淼把手中拎着的两瓶酒徐徐洒到脚下的华北平原上,这是敬虫子的。
“大史,谢谢你。”汪淼向大史伸出手去。
“我也谢谢你。”丁仪握住了大史的另一只手。
“我们快回去吧,有好多工作要做呢。”汪淼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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